前文：（01）

02.Fake：较温和的即兴演奏

 

周泽楷的感冒还是没有好。

接连住了三晚酒店，整夜空调开着暖风，清晨起来又是新一轮口干舌燥。

他只得对着方锐那条吐槽他有家不回有宿舍不住，为我省贡献GDP的微信消息默默点头，他也很绝望啊，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在临海北路那家酒吧夜夜蹲点，还时不时跑去附近街区随便转转，三拐两拐都熟络起来，几天下来打道回府时多半过了零点，还不如干脆附近酒店解决。

酒吧的驻唱歌手始终就是那一个，每天定时定点从不缺席，歌唱得柔情似水缱绻缥缈只能让周泽楷打瞌睡。

直到第四天，驻唱歌手换了曲风，一晚上摔了两次麦架，吧台的调酒师却也换成了手忙脚乱一心往周泽楷脸上偷瞄的姑娘。

周泽楷的眼神落在舞台上，他磕着杯壁思忖，自己已然很多年没听过孙翔唱歌，什么曲风什么台风什么嗓音，他一无所知。

孙翔还是没有出现。

 

S城的冬天算不上寒冷难耐，但终究对感冒患者不算友好。

夜生活一向丰富的临海北路到了深夜两点半总归也渐渐安静下来，路灯次序排列，安静守夜。周泽楷从街边散步走向酒店，颀长的身形在一盏盏路灯下拉扯出长长短短参差的影子。

他索性倒着走，总归街上没有人，看看影子都比数星星有趣，

周泽楷拢起双手呵气，眼见冒出的白烟一点点飘散，又把双手重新塞回口袋里。

他想他总归要蹲守一个星期，实在找不到人，总还有别的办法可想——虽然喻文州告诉他王杰希其实也没有孙翔的联系方式，一切交集出于偶然，云淡风轻地点评说谁知道这小子还会不会再来。

周泽楷抿了抿嘴唇，其实他并不喜欢偶然这种事情。

可他明明就在寻求偶然。

 

街角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霓虹灯被昏黄路灯一映显得惨兮兮的，周泽楷摸已经了摸口袋里的纸巾，可怜巴巴的小企鹅包装已然瘪了下去。

或许还该买盒感冒药。

说不定感冒好了一切转运，他就碰见孙翔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便利店自动迎客打开的玻璃门上反射出深夜来客腼腆温和的微笑。

运气总会好转，周泽楷在空空荡荡的药品货架上找到了最后一盒感冒药，他将那整包纸巾换了只手，伸手去够，还没挨着蓝绿盒子的边，另一只手从旁飞抢一样捞走了感冒药。

周泽楷微微皱眉，这个人的动作简直像是故意惹他。

这人——

高高瘦瘦、栗色头发。

右耳戴着枚子弹形状的银色耳钉，半张脸遮在黑色口罩下，剑眉却俊挺精神，格外惹眼。

周泽楷弯起了眉眼，运气果然是会好转的。

特别是遇到孙翔的时候。

 

孙翔将感冒药塞进周泽楷手里，扬起眉梢冲周泽楷得意地笑了笑，权当是打招呼。

周泽楷下意识觉得，他口罩下一定笑得很好看。

对方便读心一样把口罩拉了下来，随意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键盘手！不对，周——”孙翔不好意思地揉了把头发，这次他没打发胶，看上去很好揉的样子，“周泽楷！”

周泽楷还没回过神来，盯着那人摘下黑色口罩的脸呆呆地看了一会。

“不认识我了？孙翔，就那天那个鼓手，你琴弹得不错！”

“认识，”他点点头，“你也不错。”

孙翔一愣，他那天在王杰希手底下简直算是糟糕一轮游了，周泽楷还夸他不错？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默认嘲讽，张嘴就要呛声怼回去，可偏偏周泽楷真诚又好看的笑意落在他眼中，像是有人在他喉间落了一把锁，他还就真见鬼了没法开喷！

这人有毒吧？孙翔没忍住，又多瞧了一眼。

“阿嚏！”

他背后灵一样打了个喷嚏，明明是他在偷瞄别人，怎么和被人念叨了一样，孙翔揉揉鼻尖，有点尴尬地移开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检阅货架上的各色膨化食品。

“感冒没好？”

“没没！我不是要跟你抢感冒药，就是想打个招呼，老远看着就像你。”

孙翔没说，他那天压根没感冒。

可这家伙还记得啊？记性真不错。

说是感冒无非就是看方锐人好，主动来跟他搭讪。他虽然向来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但谁对他是好意总是懂的——比如面前这个乖乖牌小帅哥，在孙翔的脑海里，就被划在“好人”那一范畴。

还是“琴弹得不错的好人”。

能让孙翔在好人前面加上定语就是十分不错的事情。

遑论他的定语一般是“很牛但很拽很冷的乐队老大”、“脾气巨差还暴躁的哥们”、“脸很好看但一点也不好惹的妹子”，等等。

他对周泽楷已经算极友善了。

 

周泽楷话接的极快：“可以一起。”

一起什么？

孙翔走了个神，一脸蒙圈：“啊？”

周泽楷晃了晃手中的感冒药盒，没再说话。值夜班的姑娘终于被嘈杂不断的声音唤醒，迷迷糊糊地给两人结账，半睡半醒的目光落在周泽楷脸上，眨了眨眼，却被孙翔两瓶可乐哐一声搁在桌子上的声线硬是打断了视线。

她视线落在孙翔脸上，又定住了。

深更半夜的，两个年轻帅气的小哥？……

“分开结，”孙翔的声音打断营业姑娘的遐思，他转向周泽楷打了个响指，“我请你！”

大冬天还从冷柜里拿可乐，还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周泽楷慢条斯理地结掉感冒药和纸巾，抽出一包灰色企鹅包装分给孙翔。他动作慢得不能再慢，仿佛进入了午夜游魂状态，然而事实上他脑子分明转的飞快——

要怎么才能找个理由不回酒店啊？

离家出走、没地方住？

失恋分手、街头买醉？

或者直接……想见你？

 

然而走出便利店，孙翔却没跟他分道扬镳的意思，只是站在惨白灯光下夸张地搓了搓手，跺脚呵气的动作一气呵成。

他人很高，一反上次打扮，裹着极厚的羽绒服，取暖的动作让周泽楷想起纸巾包装上的笨拙摇摆企鹅。

孙翔还意外挺贴心地对着看上去迷迷糊糊走神的人问：“周泽楷你困了？”

周泽楷闻言摇头，一瞬间摇头速度飙升，拨浪鼓也不过如此。他顿了顿，暗忖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果断开口问道：“请你去酒吧？”

他晃了晃手中的可乐，示意孙翔请的可乐，这大半夜的，也只能请他去酒吧了。

“酒吧？这附近——”

“GLORY。”

“我靠！别提那家！”孙翔拔高的愤怒声线在午夜街头折返，“黑心老板不要脸！我半个月以前去他那唱歌，拿快过期的洋酒给我抵工资，要不要脸？周泽楷你说要不要脸！”

“对，不要脸。”

孙翔一愣。

他以为周泽楷这种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系高材生顶多会笑一笑，说个“嗯”或者“对”，哪知道对方却嘴唇紧抿，恨不能跟他一起去干架的模样，还倍儿坚定地点头跟他说，对，不要脸！

这字多吗？也不多，可他明明有更简洁的表达方式？

我靠我干嘛要逐字分析做阅读理解啊！孙翔狠狠摇了摇手里的冰可乐，气体撑得瓶身极硬，陡然拧开，呲一声气泡上涌，他的手抵住瓶盖，气泡声瞬间冲散了心里那些有的没的奇奇怪怪的假设脑补。

周泽楷问：“那去哪？”

哈？不是你要请我去酒吧？

“你比较熟。”

也是，孙翔大口灌着可乐，心想这大冷天的喝可乐是有点凄凉，于是他扬起下颌绕着这条街指南针一样原地转了半个圈，回头来十分认真地问周泽楷：“我说，你饿不饿？”

“……饿。”

周泽楷对着正经吃了晚餐、在酒吧吃过小食饮过整杯酒、还灌了半瓶子可乐的肠胃毅然点头。

他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腹部。

演技派。

 

街灯一盏盏落下光影，孙翔在星光下倒着走，双手揣在口袋里，俨然四下无人的大街都是他的领土。

他漫不经心地用b-box模仿节奏波动极快的鼓点，唇线凹出变换弧度，身体小幅度随着节拍摇摆。周泽楷越看他越嗨，简直像是自带追光灯的舞台王者，而那一声声节律分明敲在他耳廓的声音偏偏就这么戛然而止。

节奏停了，周泽楷也下意识停住脚步。

“停下干嘛？”孙翔一脸疑惑，他绕到周泽楷左侧，手还揣在兜里，用手臂往右撞了撞，“卧槽差点忘了，这条路成天有不要命的飞车党，神出鬼没的，周泽楷你走里面，我熟！”

他赫然一副我熟门熟路，大哥罩着你的嚣张模样。

周泽楷恋恋不舍地从口袋里伸出手，抓住孙翔的小臂示意他不用再往里撞了，而后自己转过身跟方才孙翔一向倒着走，分明又站回了孙翔的外侧，认真地说：“互相看路。”

“这主意不错！”孙翔俨然忘了方才还一副大佬气派，“哎你往右走，有路灯。”

“不对不对！我的右你的左。”                     

“左拐，对对，直角。”

“哎不是我说周泽楷！你看我干嘛？你就不能稍微扭扭头看眼路？”

周泽楷一脸认真，笑了笑：“看路呀。”

凌晨三点静得只会见鬼的街道，周泽楷说看路上说不定会随时疾驰的飞车，面不改色。

“哦，也是，”孙翔指了指三拐五拐后终于落得一点昏黄灯光的大排档深处的小店，“快到了，看路就看路，看我干嘛！”

你身后是路呀，不耽误一起看。

周泽楷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狭窄的巷子里木桌小椅一早就被收回店里，四下无人，昏黄灯光下地面犹有陈旧油渍痕迹，似乎夏日里散漫的烟火气反季节留了遗迹在这条街道，孙翔百无聊赖，专踩着有深色痕迹的地方走，一走接一跳，落了个上上下下的身影。

周泽楷一边看他，同时感慨于临海北路附近夜生活果然十分奇葩，冬天里本就冷落寂寥的大排档竟然在凌晨三点还有亮灯，走近了看去半掩的摊子里白炽灯下还睡着个年轻人，眼镜搁在桌旁，趴在桌上身上就只盖着件衣服。

孙翔回身向周泽楷做了手势，自己遍大跨步向摊子里走去，十分熟稔地拍了拍睡着的老板。

“打烊了！”

“扯！赶紧的，我带朋友来你别装啊！冰箱里有吧？我自己动手。”

“孙翔你抢劫啊？？！！！”

孙翔半点不带停顿，义正言辞地使劲点头，手上动作熟门熟路比谁都迅速：“烤炉呢？赶紧的交出来，睡你的觉去，我给你看店，啤酒还有吧？不用谢我！”

 

迷迷糊糊从睡梦里被吵醒的老板不过嘟囔两句，披着衣服就闪身进屋里睡觉，钥匙划过漂亮的抛物线落在孙翔手心。

孙翔从大桶的扎啤里拧开阀向硕大的杯子里灌酒，歪了歪头问周泽楷：“你喝酒吗？”

周泽楷迟疑片刻，他晚上在GLORY酒吧喝过一杯长岛冰茶，再喝指不准不会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孙翔就把手中剩了一半的可乐瓶丢过来：“凑合喝吧，没找到饮料……嫌弃啊？嫌弃还我！”

饮料瓶落在周泽楷手心，冰柜的温度已然融进冬夜里。

他遥遥听见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孙翔大喊问他：“你吃不吃辣！”

整条街都黑漆漆的，月掩星藏。他站在摊子里的昏黄灯光下，目之所及只有孙翔头顶那盏一闪一闪的白炽灯，光影簌簌落在孙翔弯下的脊背上。

周泽楷回过神，眼见孙翔修长五指间费力夹着的各色调料瓶，回答：“吃的。”

 

孙翔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烧烤用的物什，一忙起来就把话题直截了当地甩到了王杰希身上。

“哎你说，王杰希真有那么叼？就他上一个带出来那个徒弟，Wei.C.乐队的鼓手，卧槽还改个名叫Jessie Wang说是为了对老师表达尊重？演偶像剧吗！名字不男不女的，一身鸡皮疙瘩。”

孙翔夸张地抖了抖胳膊，熟练地往烤鸡翅上撒调料，油星落在火炭上，滋滋作响。

周泽楷忽然觉得真有点饿。

“还说什么，magician，魔术师，酷炫飞起了，”鸡翅顺着孙翔的手划过一道流线，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单手扇着风冲周泽楷解释，“还没熟再等等。有没有那么夸张？”

“有的呀。”

仿佛是为了奖励他这个语气软绵绵态度却斩钉截铁地回答，孙翔递给他烤好的鸡翅。

“你见过啊！”

“听说的……”

“听谁说的靠谱不靠谱啊？”孙翔叼着他方才咬过就没给周泽楷的那块鸡翅，含混不清地问，双手还忙着继续自力更生，“他也就不到三十吧？干嘛不演出，搞个地下乐队有意思吗！爵士乐对他来说算个——算什么？”

问题好多，周泽楷顿了顿，就近原则挑了个其实并不算太好回答的：“梦想？”

还有，是听学长说的、靠谱。

不过孙翔愤愤不平的表情落在他眼里，周泽楷想，或许这些在他爱的爵士乐面前，孙翔都已经忘记自己问过了吧。

“切！梦想？梦想不是用来实现的吗难道是抱着缅怀的？好不好立个碑啊！”

孙翔神色不定，脸色不怎么好看，那双十分精神好懂的眸子里蒙了一层厚重隔碍，他险些没注意到串好的烤金针菇差点被他摇晃进炭火里，他抬起头问：“周泽楷你呢？喜欢爵士乐？”

“嗯……”周泽楷顿了顿，却还是说，“算喜欢吧。”

“算喜欢？！”

孙翔显然不乐意了，大口扎啤翻滚进食道，仿佛接着酒劲发泄：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是应该是不容置疑地说喜欢？你们有毛病吧？！”

孙翔憋着一肚子怒火，手里两串烤金针菇被他自己解决掉一串，剩下的不尴不尬握在手里。周泽楷就这么定定看着他，平静的眼神里似乎在探寻什么情绪。

一晌对峙般的沉默。

“给你！爱吃不吃！”

孙翔撇撇嘴，把签子递给周泽楷。

“喜欢钢琴。”

周泽楷握住签子一头，几乎是与孙翔一同开口。

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直抒胸臆绝不作假。

“切，”孙翔拿起串号的培根，似乎花了几秒去分辨这两个回答里的相通与不同，嘟嘟囔囔道，“这还差不多！”

周泽楷点点头，他好像无师自通了顺毛孙翔的方法，很开心。

他盯着眉宇总算舒展开的孙翔，那双帅气不羁又好看的眼睛藏在炭火冒出的渺渺白烟里，晦暗不定的情绪无端左右他的情绪。

 

“孙翔。”

孙翔草草嗯了声，双手忙着，眼神落在啤酒杯里不断上升的细碎气泡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周泽楷的后话，他心说这家伙话说一半又不说，抬起头却刚好碰上对方的眼神。

那双眼睛弯了弯，像是个安抚的笑容。

他抽出一张纸巾擦掉孙翔手腕上溅掉的油点，却执着地不肯放开那个对视，问：“不高兴？”

靠，有那么明显吗？

孙翔撇嘴，将脚边的碎石块踢得老远。

他还以为这乖乖牌小帅哥纯洁好骗，陪他来吃一顿白食喝杯酒，明天早晨起来又是新一天新阳光新鼓点。

可这句认真捉着他目光不放的询问，硬是催生出他胸腔里的翻涌情绪。

那些他以为已经习惯了的、一如往常的背运和失败。

好像他不回答，周泽楷就不肯放；他说假话，周泽楷也不肯放。

 

“哦，还行，”孙翔扬了扬眉，想笑一下，却在酒精和情绪双重作用下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被王杰希一顿虐请出门，打工被开了，签好的乐队老板特么是个骗子，黄了，还为了这垃圾推了一个月驻唱，靠！”

“小事，哼，”他伸手去抓啤酒杯，液体却刚好见底，只得扯了个佯装恶狠狠的表情瞪周泽楷，“愣什么愣，给你烤玉米，快吃！”

 

tbc.

后文：（03）

一章深夜场（

打脸来得飞快，这果然不是一个上中下能搞的定的事。

假装我没打过上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