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领证的是谁和谁？！”

　　联盟中心办公室的新进实习生再次从座椅上弹跳起来，手一挥拍碎了面前那张严肃认真、下颌微扬看向镜头的证件照影像。

    “第两百一十遍，是喻文州和王杰希。”对面的老员工十分无奈，鉴于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勉强耐心再解释一次，“不要瞪我了，蓝雨的前队长喻文州和微草的前队长王杰希，不是重名，就是他们两个。”

    “所以——”实习姑娘确认面前被调出的资料是王杰希本人无误，揣着一脸讶然，掰起手指头继续发懵，“退役后失踪的一号人物王队，跟退役后也失踪的二号人物喻队，重回大家视线就是要结婚领证？！”

 

    “到底是怎么搞上的，难道当年就有问题？”

    “啊！这是什么劲爆消息？”

    “他们俩是不是一直在一起啊？？”

 

      疑问三连。

      ……未料还当真有人解答。

　　“没有。”喻文州不知何时出现在联盟中心，他靠在门边，从容地接受身份检测扫描，笑容温和，若无其事地扫过半空中被拍散又重聚的证件照——王杰希的，半晌才移开视线，向旁人稍稍颔首，“我来确认手续。”

　　“手续没问题但是……”姑娘一早就跳到来人面前，忙不迭整理语言，“喻队能不能稍微微透露一下？”

　　“想听什么版本？”

　　喻文州好脾气地笑起来，半真半假地接话，好像随时能编出九十九版罗曼蒂克星际传说似的。

　　什么版本？当然是真相了！

　　“旧情未了吧。”喻文州眨眨眼，似乎有点为难，他思忖片刻温声回答，“王队求婚，我就答应了。”

        这好像比他们两人领证结婚还令人难以置信——

      “王队求婚？？！”

　　“嗯？……那也可能是我吧。”

　　九十九个版本，大约只有在一起是真的。

 

=逾期=

 

　　喻文州离开联盟中心时绕了个路，只身登高前往观测台。

　　他心下暗暗腹诽，如何说他与毫无音讯的王杰希还是不一样的，怎么就有幸前后脚相邻，成为二号失踪人口了？

      好歹他会逢年过节按时向亲朋好友报平安，毕竟茫茫星海，又不是当年统领舰队，只身一人可说险象环生，也没人在他身上捆绑生命监控装置。他倒是有心给王杰希塞一个，毕竟这人才是真正杳无音讯，俨然投进宇宙深处的一粒石子，消失无踪，却令人挂怀。

　　喻文州还记得三年前联盟后辈在某颗资源星球上偶遇王杰希，恨不能将“我遇到微草王队了！！！！”这消息当深水炸弹给联盟同胞人人投射一颗。

　　身为王队当年的同僚，他自然也在扫射范围内，听到这消息时喻文州暗暗松了口气：他很好。

　　那就好。

 

　　事实上他们本无必要再来联盟跑一趟手续，算是广而告之、为失踪人口安心落户，倒没必要细究是谁的一点私心。

　　王杰希懒得跟着他来，照旧在家折腾他的宝贝飞船，不过改装地点从荒郊野岭转移到二人新居罢了。喻文州离开家时问他不准备一起去联盟吗？王杰希眯起一只眼睛打量他半晌，似笑非笑地问：“跟你故地重游？”

　　“那还是算了，”喻文州失笑，转身披上外套，“是追忆你跟我说退役再见，还是追忆我跟你说一路顺风？”

　　“你好像没说一路顺风。所以——”王杰希专注研究联盟学院对飞船防护系统的新论文，低着头耸了耸肩。

　　“所以我自己去，”喻文州从善如流拉开门，“回见。”

　　“等你。”王杰希这话顺嘴得不行，话一出口又觉得喻文州的笑意有得逞的狡黠，无奈只得挥挥手赶人，“行了赶紧去吧。”

 

　　喻文州登上观测台，四下无人，适合念旧。

　　关于王杰希的旧梦冗长，混合一星半点甜意，日积月累的时光残骸积聚成念念不忘，更多的是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与不可忽视的遗憾。

　　他与王杰希相识于联盟军校，初遇时惺惺相惜下藏稳了针锋相对。时日渐久彼此本性暴露，温和妥帖的那个并不时时令人如沐春风，冷静稳重的那位时不时锋利跳脱得让人心惊。彼时广袤星海处于少有波澜的和平年代，联盟核心部队的少年们总将同盟看做假想敌，恨不能什么任务都要分出高下。

　　说是同僚，倒更似对手。

　　喻文州向遥遥远方望去，当年他便是站在这儿送别早早退役的王杰希。

 

　　王杰希这人，实在雷厉风行，令人难以揣测他的下一步棋落在何处。在喻文州决心与他在感情长路打出持久战策略时，他的宿敌对手空投一记致命武器：

　　“我准备退役。”

　　喻文州一时竟怔在原处，心底像是被浓稠粘胶细细密密地裹起来，浓丽光晕在驾驶舱外一闪而过，他眨了眨眼试图平定心神。那道光色瞬间飞驰而过，弥留一片星光溶溶。按理说王杰希动辄天马行空他早就司空见惯，他应该有所防备，可这一刻，他着实被打得猝不及防。

　　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

　　喻文州侧过脸，目光落在星海尽头难以探究的黑暗深处。他眼前仿佛有林立的霓虹灯网，支起一片令人无法定神、失去焦点的彩色森林，话到嘴边，聒噪紊乱的心跳令祝福变得索然无味。

　　“那祝王队今后……一切顺利。”

　　喻文州那时竟没瞧见王杰希看他那一眼。

　　意味深长，专注的目光将复杂情绪掩埋妥善，王杰希转过脸清了清嗓子，将梗在喉间那句“我等你退役”塞回心底，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哑声回应：

　　“谢了。”

　　短短两句客套来往，话中滋味如同有腐蚀性的酸液，豪放淋在谁的心上。

 

　　那原本只是一次巧合的双人巡视任务，两人的飞船驶入无人区，风平浪静的密闭空间硬生生让王杰希扭成沉默的送别会。

　　随后几天喻文州听说王杰希不知从哪折腾来的二手飞船，精挑细选刷下无数才勉强合他心意。退役前的那段时日那家伙便藏在书堆与改装器械中，任由外界猜测漫天，待到飞船满足他苛刻的要求，才肯不紧不慢来联盟处理最后一道退役确认手续。

　　还选在了鲜少人迹的拂晓时分。

　　喻文州兀自坐在观测台上，孤身迎接日光，也迎接王杰希。

　　直至日光渐稠渐热，王杰希离去的背影才缓缓被拥进天色。喻文州迟疑片刻，却还是打开了能准确连接观测台范围的公用频段，他问：“王队不和我告别吗？”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边王杰希无端被吓一跳的无奈神色，喻文州禁不住轻轻抿起嘴角，说是笑意却更像寥落，对方的声音平静裹挟一丝无奈：“后会有期？”

　　“希望如此，”喻文州在王杰希看不到的地方静静望向他的背影，“也算我为你送行了。”

　　王杰希侧身抬起头，几乎是瞬间便锁定喻文州的方向。他颀长的身形全身笔挺，似是卸去无形的责任与负重，难得透出一点懒散的疏慢来。

　　可喻文州始终觉得，他与初见时那个自信勃发、气场强大的少年别无二致。

　　“之后准备去哪？”喻文州托着腮，心安理得地借着公用频段继续闲聊。

　　王杰希终于完完全全转过身来仰头望向喻文州的方向，他静静端详良久，确定对方目力再好也无法不借助器械来看清他的神情，反倒暗自松了口气：“再说吧，先放个假，走到哪算哪。”

　　他顿了顿，抢在喻文州周全妥帖的后话前几乎郑重地叫对方的名字：“喻文州。”

　　“嗯？”

　　“再见。”

 

　　——还会再见吗？

　　喻文州笑笑，目送那人的背影。

 

　　——还会再见吧。

　　王杰希背过身，前路漫漫，他没有回头看。

 　　

=有约=

 

　　再见是猝不及防，一百二十分偶遇中加一味奇迹。

　　彼时王杰希正从一场意外偏航中谋定策略，他的旅行中总有各式各样的意外因子——被星际海盗试图围剿并完成反杀、卷进联盟新版地图尚未发现的虫洞、撞上城市内乱武/装暴/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次他本是追查生物变异追到无人区星球，自然料想遇上意外，却绝没料到会遇上旧人。

　　无人区生物迹象的痕迹尽头横亘一屏激流光瀑，湍急浓丽，笼着一层淡薄白雾。他在光幕背后瞥见一双温和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瞳淡然地审视着他，甚至是评判——王杰希却不知道，站在他对面的人只是在判断两厢人影到底是不是梦境。

　　他只知道，对面的熟悉身影像阒无人迹黑暗中的一粒星光。

　　沉甸甸拉扯他的心脏。

 

　　王杰希的嘴角不禁冷冷地垂下去，他退役七年，在整个宇宙漂浮浪迹，看遍日出星落、江海浮沉，漫长时光仿佛化作倏忽一瞬，到头来竟还会因为这么一个人影五味杂陈。

　　喻文州果然还是一如当年……很难缠。

　　

   “……王杰希？”

　　隔着一道光瀑，似乎连声音都虚化。王杰希竟从喻文州的声音中听出不那么淡定从容的试探。

　　“是你。”

　　他表面平静得就像不靠谱的占卜预言家，早已算到这一程相遇似的。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从喻文州的眼睛转向杳杳光点，仿佛那微微一刹的目光停留不值一提。他想浩大宇宙，千万星球，怎么就遇上了？

　　毕竟他和喻文州运气都极好，当年在联盟时虽说和平，但总是大小摩擦不断，险象环生时总有几次凭借运气脱险。

　　到底怎么时隔多年，才这么不靠谱地遇上了？思忖片刻竟王杰希也不知是遗憾时隔多年才遇上，还是无奈竟然真的相遇。

　　他也懒得分辨喻文州状似讶然的神色中到底几分真假虚实，王杰希深谙对付这种深藏不露的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探究、不要好奇，等他自己步步为营地袒露真心。

　　不过当年……也许正是他懒得探究，刻意不去踩喻文州设下的种种斡旋圈套，才酿成一场心照不宣的完美错过。

　　王杰希向来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思考这些他无法解答也懒得找答案的问题。

　　他自认待喻文州实在是……太过特殊。

　　特殊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和心跳，不知什么匪夷所思的信念敦促他穿过那一层色彩斑斓，继而在喻文州面前站定：“好久不见。”

　　郑重地像是要亲手擦去长达七年的休止符。

 

　　喻文州的不淡定向来转瞬即逝，两人并肩不过几分钟，这人已然可以从容自若地打趣开玩笑。

　　“茫茫星海里偶遇重逢，是不是还挺浪漫的？”

　　王杰希歪歪头看他，眯起的眼睛里夹杂无可奈何的疑问：“你真这么想？”

　　喻文州笑笑，不置可否。他的话原本已有些越界，若是一定要深究，难免深挖勾连出不少历历可见的陈年情感来。要谈旧事他倒是不介意，可当年王杰希在他即将迈出关键性一步的时节抽刀断水，告别退役失踪一条龙，未免显得不太乐意。

　　戳人痛处他不愿轻易为之，索性扯开话题：“那不然？还是你想听公事公办的……王队，合作愉快。”

　　王杰希不禁感到熟悉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向上窜。

　　喻文州这人他着实太了解，最初合作时他便知道这个看似温柔从容的家伙会步步算尽，一早与他协定清楚。若胜，这功绩如何瓜分；若败，这口天降黑锅该怎么背着回到冯宪君面前。喻文州向来只笑眯眯对他说“合作愉快”，怎么听都是无底陷阱，更是他王杰希的深渊。

　　喻文州依旧说“合作愉快”，依旧等着坑他。

　　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王杰希竟觉得自己……有一丁点想念。

 

　　王杰希几乎是下意识想回击。

　　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他退役多年，喻文州也早就随着一场漫长的荒诞赌局成为故事中的旧人。

　　他们像两颗游移不定的星子，相遇是碰撞，同行是脱轨。

　　王杰希晓得喻文州这人向来不会脱轨，他只会将轨道扭成他想要的样子。而他自己向来没在意过什么应有的人生轨迹，随性而为，他不在意当年喻文州为何没迈出那一步。

　　他思来想去，每句话开口都是旧人旧事，竟不知拎出哪个话梢才能安全着陆。倒是喻文州仿佛老友叙旧，交代过往似的安定开口：“我两年前也退役了。”

　　王杰希掠过那个意味不明的“也”字：“我知道。谁不知道？别说你不知道大家拿你哪年退役下注。”

　　“知道的。”喻文州敛眉思忖，原来失踪人口心里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嘴上却只是笑着应对，“我说我要挑赔率最高的那年退。”

　　“……”王杰希无奈，“你还真下注了？”

　　喻文州温温吞吞地笑起来，目光落进王杰希双眸的倒影中：“那会不会太缺德？”

　　王杰希挑挑眉。纵然阔别多年，这表情的画外之意喻文州还是能轻松解读出：喻队您还少缺了？

　　喻文州抿嘴微微笑起来，没有反击，斗嘴这种事还是比较适合年轻人。

　　他们如今相遇，都是运气。能从云云人海里捞到对方，多半是什么频段的欧气照耀，他想得漫无边际，处处胡扯，不过是避免自己太过直白的目光落在对面身上罢了。

　　他不太想确认，王杰希是不是也庆幸重逢。

 

　　两人遇上的这类生物变异问题于王杰希在役时便是煞费心神又耗时的重点监测项目，好巧不巧，他退役前的最后一次任务也是在为这个项目巡视。

　　——和喻文州一起。

　　他偏偏头，目光焦点掠过喻文州认真时微微抿起的唇角，不留心正撞上对方察觉到异常回视他的坦诚目光。

　　王杰希别过脸，利落地下颌线微微一动，他轻咳凉声转移话题：“多少年后竟还在给联盟白干活。”

　　喻文州默了默，有意没接他的话。

　　纵然事情麻烦，总归是要事毕离去。王杰希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喻文州与他道别，仿佛不是当事人。直到对方舱门关闭前一秒，他才大步迈上舷梯。

　　谋定而后动这件事上，他向来比不过喻文州。

　　“既然遇上了，也解决掉历史遗留问题，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不是也该解决一下。”

　　喻文州话接得极快，俨然未加思量——抑或早就思量过千百次只等一个时机：“我觉得王队这么多年拖欠，滞纳金都很可观。不如……

　　“怎么？”

　　王杰希话音刚落，陡然觉得这道看似要关闭的舱门根本就是圈套。

　　喻文州笑起来若无其事，揣测疑虑和不安妥妥帖帖地藏在王杰希当年离开的时光里，他弯了弯眼梢：“我在想现行的婚姻法令都要办什么手续。”

　　“多年不见，喻队现在动作这么快？”

　　王杰希眼见喻文州从容起身，抱着双臂忍不住继续日常没开完的嘲讽。

　　“多谢夸奖，”喻文州离开驾驶舱，径直走进王杰希的旅行设施，他拉开驾驶舱内空置多年的座位，“是很多年了，不过你是没变。那么王队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那就你看着办。”

FIN.　　

好久不写，妹有质量，捂脸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