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喻王-第64天】重峦叠嶂

架空AU

补全,新更11起,啊其实超短,使劲往后翻(

BGM戳这

 


我与你之间,遥隔山水,唯恐山难越,水难渡。

 

一、

 

一道身影撞入视线。

那人很高、偏瘦,笔直的脊背如严冬松柏,似肩担风雪。

他站在壁炉不远处,上衣单穿一件衬衫,喻文州暗忖他们北边的人约莫是天生抗冻一些,这将近年关的时节那位大当家还敞着领口的两颗扣子,滑进衣衫的黑色吊坠半露不露。

有如沉稳淡定里敞开半分不羁,他一言一行,沉稳果决,傲骨铮铮。

视线的主人别开眼,轻啜杯中颜色的当口,将收未收的余光却险些与那位北边来的大当家撞上。

擦边的若无其事,实在刺激。

 

喻文州的唇角现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几乎是在王杰希的坦荡目光扫到他翻滚喉结的同时,一旁的青年男人抱臂冷哼一声,对上喻文州自嘲又无奈的笑意,忍了半刻没翻出那个白眼,压低了声音提醒:“去露台,你清醒一下。”

喻文州这才笑了出来,拍拍吴羽策的肩膀权当安抚,顺手将空掉的酒杯塞进对方手中,一副交托大局的姿态。

他偏了偏头,神色仿佛真是在认真思索,良久轻声开口道:“第一次见,难免好奇。何况那位……“他顿了顿,像是对这个称呼很是陌生,斟酌后才能出口,”那位王大当家,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吧,嗯?”

落了个疑问的尾音,却没给挚友呛声的机会,喻文州便利落地转身向着露台走去。

 

酒场声色里的独行者难免惹眼,好在众人眼中喻文州再眼生不过,形色匆匆穿越觥筹交错也不过是瞬间的事。

他含笑与探寻目光颔首示意,言行周全。

两根手指始终挨在风衣扣上,想要系上却迟迟没有动作,顿住的指节如同在代替大脑失神。

蛰伏在他目光里的不是寒冬露台外的月明星稀,而是蛰伏在余光中王杰希那个眼神——平静、冷淡、毫不避讳的审视,把一切试探与敌意隐藏得那样好,或者他本身就是传闻中那样一个君子如珩、胸无点尘的微草大当家。

王杰希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喻文州,不该知道。

 

这座欧式古堡坐落于S城外荒野山峦的半腰处,据传是早年间几个摆阔的洋人公子哥私建。而后几经周转落在盘踞于S城的军阀楚家手里,无甚用处便荒芜下来。

如今不知楚家这位大小姐抱着怎样的心思,竟广发邀请,在这月黑风高四处寒的野地孤堡里举办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酒会——按照喻文州对楚云秀的了解,这姑娘多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要搞事。

应邀而来的客人对主人翁底细一清二楚:S城的军阀之后楚云秀,早年间向来是以男儿身份示人,父亲早逝之后勉力支撑其垄断S城的势力,近来却不知是撑不住、还是想得开,竟落落大方断然恢复女儿身,顺势显露出将寻求合作的意向——说白了,就是将S城的交通枢纽、铁矿、商会等一应控制权寻找一个合适的接手势力。

风水宝地俨然成为一块肥肉,各方对S城虎视眈眈,自然要搏一搏这大快朵颐的权力。

 

远离舞池酒场,喻文州松了口气,懒洋洋地靠在露台一侧。

百无聊赖间他打量起楚大小姐周遭接连不断的舞池邀请者,不禁想起来时黄少天吐槽过:干脆哪位俊才出手套个美男计,迷昏楚云秀,不就万事大吉不费吹灰之力,说不定还两方得利结个秦晋之好什么的——看上去有如此想法的还当真不少。

那么微草呢?

王杰希呢。

喻文州勾了勾唇角,看上去王杰希并没有这个打算——因为就在他脑中冒出极其令人头大,而他自己还带些兴味的“微草”二字时,身形颀长的微草大当家端着两个杯子向露台走来。

不是酒杯,而是两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硕大茶碗。

 

王杰希的脚步几乎没有停顿,他在喻文州面前甫一站定,将两碗茶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才退开几分距离微微颔首,冷声掀了开场白:“微草,王杰希。”

他像是不愿意听到诸如“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你好,蓝雨,喻文州”之类的客套话,停了半刻便又找补道:“喻先生。”

大抵是知晓他这一声称呼之后的潜台词,喻文州谦和地笑起来,伸出右手停在身前,被对方带着暖意的手指一搭便作罢。

两个初见的人彼拥有恰如其分的默契,王杰希的手几乎也是同时收回,显然并不想对方上演相交莫逆的友好戏码。

 

暮秋时节微草刚断了蓝雨北上的一票中草药生意,下手准确利落,连退路都给蓝雨堵得严严实实,实在让人一口血梗在喉间。

而这位B城微草大当家王杰希,与刚从海外归来不久、家世样貌资历本事样样扑朔迷离的蓝雨当家“喻先生”,两位遥隔千里山河素未谋面却时时听闻彼此名姓的宿敌对头,又哪里来的殷切友好。

喻文州倒是没怎么跟对方见外,也半分不怕气势低人一头,慢吞吞地俯身坐在小几一旁。

他端起热茶,杯壁的热度和渺渺热气显然比面前这个沉默审视他的青年男人有趣多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王杰希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喻文州,这时那双大小相异的眸子倒不多明显,只写满了冷静审度,露骨的防范意图在开口的瞬间看看消弭,他问:

“喻先生回国不久,可还习惯?”

 

回国不久便与你们微草相争,恨不能血拼搏抢S城资源——王大当家很是直白嘛。

喻文州心底暗笑,平静温和的声音没在忽起的猎猎山风中:“还不错。”

转而像是要把尴尬的客套打断,他捧着茶碗站起身来,眼神飘向尽余松柏的山野,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举起手中热源,颔首微笑,温声道了谢。

王杰希的唇角似有一丝松动——或是抽搐,不尴不尬地点了点头。

他顺着喻文州方才眼神蔓延的方向看去,安静的林间小径中慌慌忙忙跑来几个衣衫单薄的姑娘,似乎是急着赶场的舞女,其中三两走得踉踉跄跄,却仍努力追着其他人的脚步,黑夜中不必看清神情,也不用看清小姑娘足部的尺寸,王杰希皱了皱眉,却不知喻文州想借此做怎样的开场。

对方便默契地开了口。

“与我一同回来的船上,也有几个这样的小姑娘。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是前几年被拐了出去,在国外当妓,凭着那一星半点洋人对中国女人的新鲜和好奇,也能让人贩子赚个一阵的盆满钵满。”

喻文州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王杰希却忽然不耐他这仿佛老熟人一般的叙旧语气和话语内容,皱了皱眉打断,神色压不住厌憎,眉心紧拧,“凭什么新鲜?黑色头发?还是路都走不稳的缠足?”

喻文州不气反笑,“所以这两年形势好,能带回几个是几个。至少,烂也要烂在自家的土地上。”

他说这话时看似温柔,眼里的光却冷极——王杰希不知道自己是否错觉,那分冷冽偏偏恰如其分地浇灭了他心头的厌恶和怒火,他定了定神,暗含嘲讽:“所以你想告诉我,蓝雨在行善?”

“那倒没有,说的多了。不过是回来的船上遇上几个小姑娘,闲聊几句,眼下想起来罢了,”喻文州愈发不吝啬笑意,倒真像是与老熟人闲聊的模样,话说到一半却又忽然发难,“难不成王大当家还怀疑蓝雨做的是人贩子的营生?”

 

王杰希不答话。

外面的人不知道喻文州什么来头,他王杰希却不可能一无所知。

地处两广的蓝雨与其他几大势力不太相同,背后跟政府与军方的关联着实不多。蓝雨几乎可说是白手起家,当年三教九流兼有,为生计挣扎者更是不在少数。

可喻文州这一身斯文书卷气,王杰希倒真不知是几年留洋养出来的,还是更早在家里的书柜泡出来的。

他只知道这位喻先生被蓝雨前副手方世镜带着,在海的另一边摸爬滚打,愣是隔着山海给蓝雨铺出一条生意线来。

更不知是蓝雨与X城虚空达成怎样的协约,两方竟是隔着大江大河遥相联手,虚空顺着古交通道向西,蓝雨则利用地理优势向南向东,生意做到了洋人头上,一举两得与本土势力的摩擦少了许多。

仅剩的摩擦火花,便多半是针对北边多年积怨的微草。

所谓宿敌,妙就妙在放过天下也不肯放过对方,两方还真是深谙此道。

因而王杰希对这位喻先生,着实要将心底的好奇费力藏藏好,否则,当真露骨。

 

那一拨穿着清凉的舞女姑娘终于沿着曲折小道跑进灯火通明的古堡,王杰希这才缓缓收回目光,恰恰对上喻文州饶有兴味的打量。

那眼神似乎有些过于戏谑,就像含着不必说出口的促狭。

王杰希看懂了,却不想点破,更没心思做回应。

他也终笃定喻文州根本不想与他谈正事,恨不能漫谈海外河山谈到油灯尽熄,干脆不再迂回,直截了当发问:“你们在S城想要什么?”

“这么明目张胆的瓜分可不太好吧。”

喻文州搁下冷掉的茶盏,饱含笑意的眼神瞥向终于从舞池中逃出生天的楚云秀,示意王杰希当家主人可就在这。动作在假意周旋,言语上却全然反之,笑意半真半假,“我要是说,全都要呢?”

王杰希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有人与他说笑话,何必作答?

他自然知晓面前这个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必不会像表面上这般好相与。这位喻先生,十成十是位商场上深谙人心算计的狐狸人精。

想到此处王杰希便无来由的浮起半分笑,心道这形容还算贴切,至少跟对方说起话来毫不费事,竟还有心思与他兜着圈子而不厌烦。

倒不妨做个朋友——

如果对方不是蓝雨,喻文州。

         

二、

 

S城的冬夜不算太冷,这是对王杰希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而言。

对喻文州则不然。

这荒郊野岭多年没有半点人气,孤月清高也能平添三分寒意。

他有些后悔这大半夜光景把王杰希从酒会拐出来——当然也不完全算得是拐,喻文州握住缰绳的手拉紧了大氅,脑内慢条斯理地摸索着准确用词。

良久,劝慰自己,应该是,跟微草的王大当家协商同游。

大半夜的,同行同游。

 

真不能算是他坑蒙拐骗,不过是他在露台上试探性地问王杰希“若是我把你想要的铁矿和那几家有门路的私家冶铁厂都交给微草,将来若有什么争执处,王大当家能不能与我打个商量?“

王杰希按捺神色,心下赫然一惊。

喻文州这话一波三折,俨然做足了各种假设虚拟,谦和又客气。可话题中心依旧是轻描淡写提到的铁矿和私家冶铁,实在令他诧异。

彼时王杰希禁不住拧眉沉默,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不过刹那他便再次确认,对铁矿的灼热意图他甚至连自家副手都未曾交代过,喻文州由此一言,便只能靠猜靠赌靠蒙——一言背后或许绵延着蓝雨的情报网,显露未曾谋面时对他这个当家的吃透了解。

被人猜透的感觉有如置刀山火海之巅端坐于针毡,痛上加痛,王杰希并不因此恼火,反倒迅速选择与喻文州开诚布公。

摊开了交易便是。

他心下只是更加吃不准这位喻先生到底城府几何,暗自将喻文州三字挂上了心尖。

 

他王杰希的心尖,向来装的不是心上人,只勉强可以说是让他上心的人。

他坦坦荡荡,倒也没什么客套的笑意,神色就算在酒场的灯火下依旧有些冷冽,直言道:“我不比喻先生心有七窍,倒也想探一探蓝雨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喻文州不在意他暗含嘲讽,只轻描淡写一句,“不如王大当家与我前去瞧瞧”,便顺利将王杰希一人一马带出了觥筹交错的酒场舞池。

 

王杰希当然不会知道喻文州不过是酒意上脸想寻个清醒,而后又因为一杯热茶心情尚佳,便抛出了私铁的试探。偏巧猜中赌对,心情更上一层楼,干脆不管不顾拐了微草大当家出来。

至于酒会众人发现他二人同时失踪,想来也没人会联系到一起——当然,除了对这位喻先生行径知根知底的旧友。

 

傍晚落的一场雨雪至此时只有余力在道路上留下几分湿滑。

王杰希勒缰住马,正见喻文州停在一家绸缎庄前。

对开木门铜环后连绵的深宅大院他也曾听说过,S城的锦缎绣工闻名,驻足在此,他顷刻认定喻文州打的是将绸缎或中式服装输出海外的算盘。

可偌大S城,最得对方青眼的竟仅仅是这个不过百年的绸缎庄?

无论是让他挂心的在盐铁控制下难得的私家铁矿、还是占尽地理优势的港口和铁路枢纽、抑或是S城本身风物,哪样比不得这家近些年来老师傅相继离世,在时代更替翻涌难中以为继的老旧绸缎庄?

 

然而王杰希又很快反应过来,喻文州许诺过什么吗?

对方说过想要的只有这家古旧的绸缎庄吗?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与我前去瞧瞧”,何曾做了任何坦诚。

王杰希下马驻足,面上神色被喻文州险险捉住一丝破绽,反馈回来的是那双夜色中半是得逞半是示好的眼眸。

那眸中映照孤月成双,深邃平和。

王杰希索性摆摆手示意不做计较,他瞧见沉重门扉未曾上锁,想来是喻文州早早打过招呼,至于多了他王杰希一个人,是意料之外,还是干脆在喻文州全盘算计中,他也无法定论。

 

院落深深,古旧青石板上步履缓慢,声响隐没于簌簌猎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杰希竟然注意到喻文州每一步刚好踏在一块青石板上,步步不偏不倚。

幼稚不?

王杰希摇头,步履却不自禁跟着一步一块石板,强行扭回来更不自在。

喻文州便刚巧回过头来笑着望向他,一眼换得王杰希四肢僵硬,后者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提他开口解围的却还是喻文州。

“王大当家赠我一杯解酒茶,让我来……想想回礼。”

他顿住,笑吟吟地揣摩着后话,王杰希生硬地截住对方留给自己的空当,断然回绝道:“不必。”

一杯热茶的回礼,难道不荒谬吗?没话找话。

王杰希搞不懂喻文州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初次相见,总不好失礼。“

 

喻文州举步上前,仿佛未曾听到生硬回绝,推门吱呀一声在七进老宅中波折回荡。

他熟门熟路,主人一般笑眯眯地招呼王杰希进来,转身便捞起柜台上的软尺,开玩笑似的语气轻缓道:“主人家与我说,这量体裁衣的讲究,除了身形多半还要考虑体态,王大当家不如让我做个练手,回头便回礼一身衣裳,可好?“

他最后那两字咬得及其缥缈,却分明不像询问。

喻文州没有擅自动作,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王杰希的回应。

深谙人心如他,也不会揣摩出王杰希脑中陡然瞬间跳脱,天马行空地想:软尺总是不能勒死人的,在他面前,喻文州没这个本事。

 

王杰希抱臂而立,自然而然拉开防范姿态,他冷眼打量那个面容清俊、多半时候带着清浅笑意的男人,一想起与他周旋就头疼,干脆不回寰转弯,直接道:“喻文州,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应他的眼神反倒清明干净得有些无辜了。

喻文州的笑意在一盏小油灯下忽然变得难以捕捉:“量体裁衣而已。”

王杰希仍旧保持七成戒备,却没有阻止喻文州绕到他身后在肩处拉开软尺的动作,更是有心较劲般配合地脱下笔挺的黑色风衣,反诘道:“裁的是衣?”

那人失笑,平和的话语中夹带无奈:“难不成裁这乱世?。”

话语间停顿冗长,问句不过是个遮掩,喻文州笑了笑:“说笑而已,不与你打哑谜。”

 

当真不是打哑谜?王杰希怔了怔,索性也懒得去想,不关他事。

隔着那件材质不算厚实的衬衫,喻文州指尖的寒冬凉意透了过来,这才使王杰希意识到按在他肩上的手指——他在露台上注意过喻文州的手,骨节分明,手指颀长,捧着暗色茶杯时还算赏心悦目。

不过,眼熟。

思及此处,王杰希身体陡然一僵,眉心紧拧,总归他避着喻文州的眼神,如何神色不定也不会有半分纰漏。

喻文州手下感知细微,却也不多说、不多问,更未曾打趣半句。

近在咫尺不代表关系亲近,他心知肚明。

 

被点起的小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王杰希分出心神去瞧堆在一旁的绸缎和废弃绣样,良久沉默却让他胸腔中跳动节奏愈发让人不安,只得扯出话头来占据主动。

他瞥向那个已然绕到他身前垂着眉眼全然认真的男人,目光飞快掠过停在他肩上的手指,强强定住心神问道:“你和黄少天两个人一人在海外,一个在国内,不是挺好?跟洋人打交道不好吗,怎么想回来?”

喻文州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停顿了片刻,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将手中软尺绕过王杰希的脖颈,温声回应:“蓝雨还是我家。”

王杰希:“……”

显然这个话题不宜说太多,王杰希深感他是高估了对方的谈话技巧。

他以为喻文州总会将话题引向不敏感不尴尬的部分,却不想绸缎庄里这个量体裁衣的人,像是将一贯带好的生意场伪装丢在了家里,什么虚与委蛇,不存在的。

 

此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些,不安全、不舒适。

喻文州手中的软尺交汇于王杰希颈前,他转过身,眼眸微垂,温和深邃藏着锋芒不露的探寻意味。

王杰希心下焦躁,究其原因这情绪是来自喻文州赤裸裸的探寻,还是其他什么——比如喻文州与他的距离,他不想花时间思考这种事情。

咫尺距离也好,软尺内喻文州按照量体规矩填入的两根手指也好,都不过是对方手段,王杰希一清二楚。并起的手指渐渐温暖,温柔缓慢地摩挲过他喉结,绕过锁骨前黑色吊坠,指腹与他锁骨之间不过隔着一线绳结。

王杰希呼吸一窒。

“够了。”

他下意识地捉住了喻文州的手,遵从直觉反应。

明晰的骨节和手指触感握在他手中,异样感觉自心底升腾,心火点燃枝蔓,轰然照亮心头未知阴霾,情绪百转千回般难以描摹,连腕上菩提子手串都骤然沉重。

然而未及他理清心绪,对方率先撤开手,行径超出他对这个年轻男人的认知。

喻文州分明戏谑挑衅,语气却冷静波澜不惊:

“不过逗逗你,王大当家。“

“是吗。”                                                                       

王杰希怒意顿起,合着心火燃成一线,他移开眼神,不冷不热地坦诚敷衍。

他心道,喻文州这个表情,真他妈欠揍。

 

三、

               

孤灯有双影。

噼啪——

灯花爆裂,凶兆先行。

不过是骤起北风中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几乎吞没于嘈杂脚步声、冷刃碰撞声中,却不偏不倚地摧毁两人方寸间的微妙平衡。

喻文州应着那声灯花爆裂轻轻舒展开被人压在墙面上的发麻右臂,对上那双眼瞳里的提防与揣测,和其中糅杂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不重要,他抿了抿唇权当是个笑意。

此刻喻文州宁愿分出心思去研究青石地面上奇异交叠的一双人影,都懒得去搭理王杰希横在他颈侧的寒光短匕。

 

猎猎风起。

匕首凿入墙面,被王杰希反手握住,他另一只手则紧紧钳制住喻文州的手臂。

不过几息之前的暧昧尴尬瞬间被纷乱脚步声踏碎,他腾不出手抹去颈间的的异样触感。颈上仿佛被人指腹捏住,触碰的温差仍在,那人握住的软尺环绕一周,动作慢条斯理,似乎这触感消散也慢极。

喻文州显然是在撩他,他很清楚。

他王杰希也不是哪家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这一番若即若离的接触示好他断不会木然瞧不出。可就算这位喻先生男女通吃又如何,断袖之癖又如何,与他有半分关系吗?

这绝不是劝慰自己,王杰希握紧了短匕,警告道:“我希望这不是喻先生的算计。”

话里最末两字咬得极重,嘲讽至极。

言下之意,酒会中把微草当家拐来寂静处,再妄图成围剿之势,瓮中捉鳖的意图配上此时绸缎庄外这片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未免就太荒诞了些,连“算计”二字都不配。

 

“至少……”喻文州神色平定,他好整以暇地附手在那柄脚步声一出现便横在颈间的匕首柄上。他避开王杰希的手指,试图推了推,倒真没受到多少阻力。

喻文州的样子浑然不在意匕首上那道自己的血痕,冷静如冰川,“我还不想找死。”

 

“没有茶,凉水,将就一下?”喻文州自顾自端着小几上的茶壶问道,也就是一句敷衍的客套。

在王杰希瞬间怒意与杀意交织的网下不为所动,不知该说喻文州示弱太过还是自信太盛。

他颈侧那道血痕如红线,将灭未灭的灯火中并不明晰。面上一副事不关己,喻文州慢条斯理地推开窗扉,眼神飘远,小茶壶被他握在手中把玩,良久平静道:“我是要算计你,何苦把自己也搭上?你第一反应是提防我,不为过。”

他指了指自己颈侧的血痕,唇角弧度微妙又说不上讥诮。

王杰希抱臂而立,他从喻文州这话里似乎也琢磨出一丝奇怪的味道,对方此刻对他的态度与刚进绸缎庄时赫然两端。

此番冷极,丫变脸是不是太快了点?

只听喻文州继续自顾自说着,声音在愈发清晰的冷兵器碰撞中十分清明,“这一道血口,就当是王大当家的第二份大礼。不过你放心,真的只是量体裁衣,我现在不喜欢你这一款了。”

 

王杰希依旧沉默。

尖锐情绪将要化作利刃刺穿冗长寂静。

他当然听得出喻文州想要激怒他,想要让他针对那句“现在不喜欢你这一款了”发出质询,甚至不惜抛出一个暗藏“之前对你的确感兴趣”的前提。

这人的确很舍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

当然不能乖乖钻进他的误导——王杰希不怒反笑,并指擦过匕首刀刃,屈起手指刻意作势将那抹血迹握回手心。

撩吗?谁不会。

他没有放过喻文州任何一瞬的表情,步步逼近中甚至发觉了对方无意识微蹙的眉梢。

“我现在也不怀疑你了,”王杰希以牙还牙,他抬起手臂,却遇上意料之外的格挡,索性停下帮对方拭去血迹的假意绅士行径,只道,“你猜,这帮人是冲你还是冲我?”

喻文州的轻笑应着话尾。

话音未落,骤然枪响。

 

喻文州眯起眼来,顺着枪响的方向顿了片刻,很快又回归这场漫长斡旋。

方才他挡住王杰希时,不知是否错觉,他竟从对方的表情中探出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畅快来。

他不能再跟王杰希纠缠下去,事态似乎向着一个喻文州最不愿面对的方向发展。可他此时此刻没办法判断对方看似冷厉的话语与行径中到底有什么他漏掉的细节,他的套路被王杰希避开,他的挑衅被王杰希忍下,连他撩拨之后的惺惺作态都被王杰希默然咽下了这口气。

这不是他了解的王杰希,这个尺度几乎是纵容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

 

枪声再响,还是同样方向、同样距离。

喧嚣嘈杂声渐小。

喻文州手中那个转来转去的小茶壶停了下来,被人挡住去路的茶壶嘴僵持在两人双手之间。喻文州对这个像极了置气的行为十分无奈,索性推开另一扇窗,窗叶大敞,顺手将茶壶搁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缓缓感叹:“很热闹嘛。”

 

月色隐匿。

对街房檐上迅疾如电的蓝色剑影,暗夜中只看得到近乎撕裂天幕的剑光接踵而至。

持剑者身形深藏于暗色,单单连招连式手起剑落,破空破敌。

剑光闪回消逝之后的山腰上仍有光,那儿有座荒废寺庙,此时却无端点起了幽幽灯火。

有人立于寺庙高处,在莹莹白光中露出一个沉静侧脸,他向着绸缎庄的方向望去,又迅速移开眼神,果决利落地扔下那支笨重的狙击枪,修长手指按在腰间光泽幽冷的双枪上。

街巷冷寂,这座七出宅院中刀光如满月。

太刀反手圆弧过处,灰暗归于夜色,再无声息。

在这个枪声遍野的年代,对冷兵器如此偏执的人已然不多,屋檐上快到极致的剑影算一个,这人的勇猛果断便算另一个。因而王杰希几乎是看到那一道刀光反斩时就确定了来人身份。

 

也正是看到这个人,王杰希始终不为所动的表情才有了片刻更迭。

他微微侧脸,瞧见专注盯着窗外的喻文州并无反应。

显然,他和喻文州都不会给对方全面信任,所以对街屋檐上那道迅疾剑影、寺庙顶端的冷厉枪声,都在二人预料之中。

而近处的吴羽策不一样。

王杰希始终认为地处西北的虚空与遥隔千里的蓝雨缔结契约不如何明智,分明是个对双方牵强到百害无一利的荒诞选择。

若是一时利益所牵,倒也能勉强说得过去;可要说忠诚信任、共同进退,那便是笑话。

而吴羽策却肯为喻文州出生入死,这就断断不同了——就像他自己与轮回的周泽楷,对方最多就是站得远远的,避开战局,监控全场,必要时放个冷枪,提醒一下战局中人:我在呢。

 

王杰希皱眉,他忽然很烦躁,不再想跟对方没玩没了地打太极。

两扇窗扉被砰一声关上,锋利的匕首斜插在窗锁处,横贯雕花木框,嵌入极深。

喻文州立在窗口,他本就退无可退——他的立场根本就未曾预料王杰希突然发难。

他以为王杰希匕首之下一道宣泄怒气的血痕已然可以拉开彼此距离、压迫尽所有试探空间,王杰希向来大气沉稳,全局为重,两人共处观战,剩下的不过就是礼节性嘴炮而已。可王杰希此刻冷厉的表情却似乎……不太对劲。

确实有什么他遗漏掉的细节。

无法掌控局势走向,喻文州有一丝不安预感,但冷静如冰川的面上未曾表露分毫。

王杰希显然不会给这人思索的机会,他扼住喻文州的小臂,两人被别在梨木小几与临窗墙壁之间,狭小空间窘迫。喻文州气极反笑,眼神瞥向那柄匕首,不料王杰希根本不接他的招,只开门见山,冷着脸道:“喻先生,我想有件事情我要确认一下。”

他话音未落,拉过喻文州的右手,握住,一字一顿,咬字狠极:“喻、文、州?”

王杰希的手指扼住对方的腕骨,初初力道如他话语一般极狠,蓦地又松了下来,他顺着喻文州的手,指尖插入对方指缝,动作极慢。

摩挲过骨节,一分一分缠绵成他扣住喻文州的右手。

灯花爆裂,应着噼啪一声,他的指尖应声扣住喻文州的手背。

对方却出乎他意料的始终未做反应,完全不是不知所措,倒像纵容,作壁上观欣赏这场冲突的进展方向,哪有半分受制于人的样子。

直到他抿紧嘴唇完全握住喻文州的手指,那人才堪堪发声:“够了,王大当家。”

是同样的话以牙还牙,又用这个始终不变的称呼来提醒他的荒诞。

王杰希都清楚。

可他偏偏乐意装蒜,抬起头视线自交握双手上移开,鲜见笑了,纵然笑得无奈又轻蔑,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语气再次重复了方才的三个字:“喻文州?”

 

“咳。”

礼节性一声轻咳打断王杰希那个名字后的修罗死寂,吴羽策的眼神有一瞬落在两人看似交握实则基本单方面绑架的双手上,面上表情依旧,目光却跟喻文州对上。

后者不动声色,抽手退开。

他顺势将小茶壶放回原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像是掩饰尴尬的伪装。做完这一切,喻文州熟稔地向吴羽策点头示意,轻声回应:“来了。”

吴羽策瞥向王杰希不算好看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只压着笑意颔首道:“嗯,走吧?”

喻文州回身拱手一个潦草示意,却不想自此落了下风——今天他本已是惨败,王杰希抓着他的名字不放,俨然已经露了端倪,他心里有所揣测,却不愿定局。

只得趁早开溜。

喻文州定了定神温声向王杰希告别:“今日是我荒唐,害得王大当家险些遭袭,改日自当登门道歉。”

“这就想走了?”

王杰希极不给他面子,举步上前横在喻文州与吴羽策之间,目光如刃盯住猎物便不曾放,“想试探我?蓝雨想要什么不妨坦诚一些。”

喻文州听他不再质问自己,闻言松了口气,坦然应道:“不过想为一帮兄弟图个生存,最好生活优渥,仅此而已,绝不逾越。”

他话里有话,却坦坦荡荡。

既不认对私铁有任何图谋,也有意隐隐点破王杰希的“逾越”——这才是王杰希认知里的喻文州,思维缜密、算计周全,而方才节节败退直到吴羽策出现才如获大赦的喻文州,他断不认识。

不过于公于私,他倒是都很乐意品尝喻文州鲜见的慌乱。

 

“我说,”始终作壁上观的吴羽策挑眉,显出恰当的不耐,问,“走不走了?”

闻言王杰希方才那点回归冷静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心底的火星随着灯花再次爆裂,他沉着脸侧身让路,做了个“请”的收拾。

他脸色极冷,潇洒笔挺的黑色风衣上墨绿纹饰如同自带蛊惑的图腾,使喻文州预感不详,在对上王杰希情绪外露的目光时不禁呼吸一窒。

诚然,他并不想看,奈何有人咄咄相逼。

王杰希冷如刺骨刀的话音掷地有声:“喻文州,你当初敢用虚空的身份接近我,现在却不敢认了?”

 

深巷庭院开始落雪,静悄悄地埋了鲜血。

一身笔挺暗色风衣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庭院一侧的女墙墙头,许久,他压了压帽檐,遮住大半张英俊精致的脸庞,利落一跃而下。

他在窗前转了一圈,在薄薄的雪层上踩出一圈脚印。

没人出来,也没有声音。

他又转了一圈,一步一步踩在方才的脚印上。

 

今夜溃败狼狈,只因喻文州绝然没有预料到,王杰希能这么快将他认出来。

他透过窗纸瞧见那个身影,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吴羽策,对方回以一个速战速决的无奈神情。周泽楷在,二对二,真起了冲突他们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这番无声默契落在王杰希眼里,方才一句质问便更成了步步紧逼,这电光火石间,喻文州却蓦然走了神。

他只是想起上回见到窗外那个英俊安静的年轻人时,吴羽策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你想泡他啊?”

不能再简练的问句,却分明不是指周泽楷,甚至连那个微草当家的名字都没提。

喻文州深感旧友这直来直去不留余地的质问,顿了片刻。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想。”

“王杰希这样的人,被他追也就罢了,追他?我还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被他放在心上,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数九寒天。”

 

四、

 

次日一大清早喻文州便收到微草送来的拜帖,意料之中,却只没想到王杰希的动作如此之快。

一夜之间搜集情报、疏离逻辑、罗列筹码,喻文州倒想瞧瞧他微草握有怎样的底牌。

可他着实不想与王杰希相见,头疼。

 

蓝雨在S城有自家的园子,天南海北哪儿都冠以“蓝溪”二字,好认得不得了。地主楚云秀乐得不用给喻文州他们安排,少一个是一个,多省心。是以喻文州与王杰希一个城南一个城北,拜帖送上,人嘛,约摸一时半会来不了。

不过王杰希这人,行事偶有天马行空、诡谲不定,也说不准。

喻文州这根弦自拜帖进门便绷住了,昨日雪夜里咄咄相逼,王杰希率先扔出一张底牌,他话音如挫骨锋刃,质问喻文州敢做不敢当?喻文州便只是笑笑,云淡风轻地佯装听不懂,眼神清明,话里却否定个一干二净。

“虚空身份?”喻文州偏偏头看向吴羽策,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在你那落了户?”

吴羽策一本正经,当真思忖片刻才正色作答:“你要来,想必李轩会很高兴。”

王杰希:“……”

喻文州笑着接话:“那王大当家开了金口,容在下略作考虑?”

装,你丫再装,演上瘾了?

王杰希面色冷冽似三尺坚冰,喻文州装模作样矢口否认,他还能摁着人的手签字画押让他认下伪装身份不成?

不过是不了了之。

何况他王杰希扪心自问,这桩事情是他与喻文州之间的,有他人在场难免不爽,索性作罢放了人离去。

 

窗棂上那柄匕首被王杰希拔走,目光掠过,已无半分血色。顷刻间窗叶被寒风冲开,迎面扑来如细碎利刃,冲着风口艰难眯起双眼,雪上落了两行脚印,深深浅浅被卷起的雪屑填平。

目之所及,空旷辽远。

王杰希叹了口气,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曾放在心上的人,今日又被重新搁上了心头。

 

 

小厮通报王杰希到时喻文州正对桌临帖,他搁笔起身,青色长衫简单素净,思忖半刻仍是未曾收起桌上用来平定心绪的宣纸。

笔吸饱墨,箭已在弦,饶是他再不想见王杰希,也得摆出一副从容姿态。

 

王杰希踏过门槛,十分自觉地解开外衣随手搭上椅背,他连一个潦草的拱手都吝啬,与喻文州对上眼便略略颔首,笑意更是吝惜。下颌线如刀锋雕琢,行事更是利落果决。

“南边的港口,西城的交通枢纽站,昨夜去过的绸缎庄,”开门见山,王杰希半个字废话都没说,却突然顿了下来,目光落在喻文州脸上,“我还听说喻先生与绸缎庄新主人、那位同样留洋归来的唐小姐关系不错,索性把她也加进筹码?”

 

情报倒是极准,多半是楚云秀把他卖了。

喻文州慢条斯理地忖度,多半楚云秀也不介意再卖一卖王杰希,别人争得越凶,主人翁越是坐收渔利。

他倒是极有耐心,背过身去烹水煮茶,好整以暇地等着后话:“所以?”

王杰希绕了个弯转回喻文州身前,倚在桌上盯着他,非要一己之力造出个避无可避:“所以喻文州,我不介意与你争一争。”

 

滚水荡进杯壁,喻文州抬起头来,避过那个咬字分明的全名,将王杰希一句话掰开揉碎了回应。

“本来不争、没有冲突?喻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让王大当家‘不介意与我争一争’。”

王杰希干笑两声:“你心里清楚。”

 

 

话到这便是进退维谷,遇见死路时不如凿穿矮墙,王杰希干脆没再计较,迅速切了话题。

“黄少天人呢,不在?”

茶盏摆在王杰希面前,喻文州便退了回去,“我们蓝雨人的行踪,没必要向王大当家交代吧?”

“这么大的敌意,”王杰希随手捻起桌上的临帖熟宣,意料之中,走笔架构他并不眼熟,笑意不自觉裹挟三分自嘲,硬生生压着翻涌心绪继续方才的话题,“他恐怕正往城北去?暮秋那会截他一票生意的气性压到了今天,我往你这来,他刚好向我那去,正是机会,这点他最在行。”

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分析局势,喻文州反倒笑了。公事上他还挺爱跟王杰希聊,这人坦诚直接、时不时思维跳脱,面上偏偏沉稳大气,反差卓然,尤其一本正色时最有趣。

话音往北走便变了形,喻文州笑道:“您这不是门儿清吗?”

王杰希赶紧打住,“别,你这儿化音可学得不地道,”绷紧的气氛陡然松弛,喻文州自王杰希手里接过那张熟宣,三两下折叠齐整才堪堪丢进纸篓。

 

王杰希眼见他这一串动作,沉默压抑至深谷,喉间酸涩发痒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曾执过这人的手,同握一支墨笔;他熟悉这人的字,走笔架构临的谁又学的谁的古帖,一清二楚。相貌不同、身形不同、姓名不同、声音不同,没一处相似他却能凭一双手认定。

喻文州被他揭穿,是落于下风;而他自己凭一双手认定喻文州,分明是更先一步落了下乘。

想必对方心知肚明,避之不认,不过是给彼此留一隙余地。

 

 

他回过神来,眼见喻文州一早便拣了簿子出来信手闲翻,安然坐在火炉边上权当屋里另一个大活人不存在。王杰希挑了挑眉,开口道:“俞川,喻文州,删字少画,就不是一个人了?”

什么余地,王杰希偏偏不想要。

 

喻文州笑起来,眉眼平顺熨帖,话音温和,“俞川?……是死在王大当家手底下的那个人?”

既如此,喻文州也不再给他留半分余地。

 

五、

               

旧梦再是冗长,王杰希以整夜时光回望总也绰绰有余。

                      

整个一秋华北都不算太平,局势云谲波诡、暗流涌动,时下人人自危,仿佛今夜睡一个安稳觉,明早晨起便可能面对内乱战争号角。

王杰希前脚刚被自家老爷子扯进戏园子强行摁住听了半天的折子戏,末了兼之一句“行事莫太出挑”的警示,后脚人便赶去了塘沽码头,动身去接半夜三点的远航船。

 

心上悬了一年的事终将定盘,自信周全如王杰希也难免慎重。

一年前的初秋他家亲妹子被设计拐上了越洋的远航船,王杰希得知消息时已然晚了半步。微草水路掣肘,受制于人,花样年华的小姑娘被送往国外,如何叵测不堪言说。

彼时王杰希当机立断,传信南下以最快方式联系到人在国外的方世镜,月余后消息才波折传回国内:蓝雨在港口便截下了他家妹妹,总归局势动荡,再遥隔山水将人送回来,难保不出意外。

说蓝雨是要压他王杰希一个人质也好,或是当真为他考虑也罢,总归人在蓝雨手里比在叛党手中不知好上多少。

 

年关那会他家妹子有信传回来,说是在国外跟老师学西洋画,一切安好。

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生怕少说两句浪费了这一番越洋远途传信的机会,数来数去就数给长兄的字数最少——小姑娘写到给王杰希的地方,字里行间都透出正襟危坐敬畏斟酌的样子,见信的王大当家脸上绷着,哭笑不得。

好在转眼一年过去,方世镜口称终于觅到稳妥机会将人送归国内。

这一整年间月余一封的信笺雷打不动,信里说起国外风物、说起周遭人事亦愈发熟稔。

王杰希心下忖度,这一桩事虽惊险,若平安归来,对小姑娘也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毕竟乱世当前,没人能坦荡存于他人庇护,更不能安然活在玻璃罩中。

 

王杰希与刘小别前往码头时已然一片枪响寒光,深夜海岸线上乱做一团,一眼可见是立于高塔的年轻人,黑色风衣外双枪摄人,沉默立于月明星稀下。

远处一点冷光于浩瀚潮声中静静漂泊,船舶即将靠岸,码头这边不知怎的一早交上火。

 

刘小别递来一个眼神,写满无奈的,哟,都是老熟人。

得到王杰希的眼神许可,他负者剑,手指蹭过侧腰手枪,点了点头便贴着高塔根钻进人群。他动作极快,拔剑寒光闪落不过瞬息之间的事情,近来为求手稳便上了枪械。

王杰希站得远,便览局势,心下最多不过存个猜测,他关注的终究还是能否将人安然接回来罢了。

刘小别回来时面上有迅速行动的薄红,他搓了搓手,边小跳暖身边说:“应该是双鬼来接货?”

王杰希颔首,猜测大抵一致,他敛起眉梢自言自语:“太巧了。”

刘小别收起长剑,眼皮一掀吹了声口哨,说:“周泽楷不是一直跟虚空不太对付,想打就打呗,反正他站得远他放冷枪一放一个准,近了还得吃他枪体术,不吃亏。”

皓月下的枪声追着剑影,王杰希移开视线,周泽楷是他请来以防意外的。

而对方并不是个无端生事的人,动手双方是轮回和虚空,都是熟人,接货?到底什么意图。

 

不过局面乱起来对他未必不是好事,反正真正去接人的是方士谦和他徒弟袁柏清,局势越乱,行事倒愈发有利。

乱局有空子可钻、有机会可抓——与蓝雨对头多年的王杰希也最是熟知这分道理。

王杰希在事关家人时向来表现得足够关心则乱,三分真心三分做戏,剩下的全看临场发挥,总之没人料到他当真心大到肯放手给微草的其他人。

到底不是他们涉身战局的时候,王杰希与刘小别立身于码头一侧的渔人木屋中,破旧木窗上一层窗纱碎了大半,用来便览全局却是刚好。

 

远航船近岸,船梯一放便是一阵尖叫哄乱。

船工与女人站在船舷边上,惊恐溢于言表。有人陆陆续续在斗殴中快步下船,生怕不明势力将他们堵回船舱,或者送回大洋那边、或者赶尽杀绝,还不如试一试逃出生天。

所幸战局并未波及到船客,连枪声都歇了下来,王杰希眉心一拧,似乎当真是小打小闹。

他眼见袁柏清伪装严实,在方士谦掩护下一早便接了人走,便只剩了个好奇的心思钉在这。

 

一船人面有菜色,疲惫倦怠,却不得不步履匆匆穿过码头。

在不安定的年头,枪声刀剑算什么,能在枪响剑影中活下来才是真正有算什么的意义。

高塔上的黑色风衣扬起,他顺着锁链滑下塔顶,一手握着寒光幽冷的枪支,一手抓着锁链。

船笛声悠长轰鸣,被老人牵着的孩子挣扎着去捂耳朵,锐利划破夜空,划破浑厚鸣声,回旋镖向着周泽楷下滑的方向,他迅速踢向塔身借力转向,手中的锁链一转,兜住手腕一圈,硬生生挪动了几个身位。

三发回旋镖依次躲过,枪声火光迸起。                 

他向着暗灰色的剑影而去,目标避之不及,那人便应急似的从身边抓了个人。

抓了无辜船客又发觉不对,那人反应极快,又将文绉绉的船客向外推去,奈何年轻船客早就被吓飞了魂,腿一软便挡了枪子。

王杰希负手而立,俨然觉得自己在看一场闹剧。

私怨伤及无辜,真是出息。

 

闹到最后虚空还真是来接货的,双鬼一齐动手便引得轮回不得不投入精力,轮回当夜的决策人被诱导判断失误,只得求救于在场的枪王周泽楷,小摩擦点燃引子后便演了一场闹剧。

喧嚣平息后遍只剩几个船工在码头上拾掇,说到底是没怎么见血,便没人当回事。

周泽楷收起枪,走到王杰希面前。

他低下头看了看昏迷的无辜船客,露出清俊面孔,神色看上去有些腼腆。

他声音压得极低,俨然散进风里:          

“你来管?”

王杰希失笑,这简直在说,你管吧。

周泽楷还真是给他面子。

轮回的枪王似乎听懂了这声冷笑,眨了眨眼,便转身落了个黑色背影,扬长而去。

 

“嚯,”刘小别白眼,“他开的枪,让我们管?拽个屁哦。”

王杰希点点头,意味不明:“吴羽策拉的人。”

“……也是。管吗老大?”

王杰希抽出块方方正正的帕子,蹲下身敷衍地按在那人肩头的伤口上,刘小别抓了抓头发,看这态度自家老大这多半是准备应付一场,说不准还会让他拖着人找个医馆扔下。

王杰希单手扣着枪,低声说:“查一下身份。”

“好嘞,”三翻两翻,这年轻人把证件搁在腰包的夹层里,齐齐整整码着,刘小别抽出来抖了抖,“留学生吧……X城人,姓俞名川。”

王杰希:“……”

他怔了片刻,枪口始终对着那个昏迷的年轻人,一弯腰眼神扫过刘小别手中的纸样,说道:“带回去。”

不过一刹,他回过神:“留心点伤。”

刘小别:“……???”

他人在波涛潮声中目瞪口呆,本来双手揣兜已然准备走人,不消片刻,这一回他竟然在自家老大身上看出了冒着金光家传的“医者仁德”四个大字?

 

 

六、

 

是夜王杰希又将整齐码在盒子里的书信一一翻了出来,从头到尾重读一遍,确定自家妹妹提到过的的确是这个俞川。

说的不多,不过是说难得见到国内的年轻人,写得一手好字,因缘巧合,是老师找来为一副古旧山水画补落款的留学生,倒看不出什么作伪迹象。

信里夸过几句字,夸过几句学识,夸过几句照顾有加。

也不少了,王杰希又将信件塞了回去,羁旅他乡,这份照顾的情分,不能不还。若不是这个听着耳熟的名字,他也不会将人径直带回微草。

他扪心自问,居心?有的;发善心?……也或许罢。

                                                                   

那人不过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性子平顺,做事情慢吞吞的,总也不急,仿佛时光在他身上能走得慢一些、贪婪一些。

他一醒来便对人客套道谢,忐忑纠结地对那夜一枪想问不敢问,神色里郁结怯意倒真不像装的。

后来王杰希倒也习惯了,这番性子当真是个不温不火的,他那阵子着实清闲,一副休养生息的姿态放给蓝雨看,照方士谦的话说他就差兜一身马褂寻个开阔处养花遛鸟去。他自己没事便往这位伤患那儿走一遭,对方到底是留洋回来的学生,眼界阔朗自不必说,一来二往间两人倒有几分知交意味。

 

客房屋外种着稀稀疏疏的金银花,疏于打理,如今果熟期也零落惨淡,大抵是花开那会儿被人摘了个干净。王杰希来时正见那人端着个硕大的瓷碗往泥土里浇水,神色过分认真。

“伤好点了?”王杰希问。

那人笑起来也温吞,端端正正地放下手中的茶碗,拍净手心泥土才正色答话:“劳您费心。”

王杰希心下忖度,这人,夸一声叫君子端方,贬一句叫乱世书生无用。

 

伤者自袖中抽出张薄薄纸笺,上半截是俊逸行楷,下半截是端方正楷。

自己的字王杰希当然认识,下半截鲜明好认的打眼看去便知是常年临的文征明。

那人笑了笑,“书里夹着未整完的药谱,我闲着便整完了,做点事还您照料。”

王杰希接过来,目光落在纸笺上,陡然想起妹妹曾提过俞川的字,看上去确实足够忽悠一顿洋人了,起码是真用心练过。

他摆摆手说道:“不必,救你本就是还情,国外那会劳您照顾舍妹,这一番不算什么。”

那人一怔,片刻便反应过来,没再多问,转过身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悠悠然又将那半碗清水倒进了泥中。

 

他住的客房里没少放着真真假假什么典籍簿子,账是部分篡改的、记事簿是部分捏造的,往常用来应付当局,如今拿来试探个书生,未免大材小用。

零零总总都搬了过来,王杰希什么也没落下,能看多少,往哪个方向走,那便是这人自己的事了。以他识人,话里话外总是能听出些端倪的。

既然翻出这张不知何时没写完的药谱,那边是翻过书了,王杰希弯了弯唇角,问:“都翻过了?”

“失礼。”

“别,”王杰希摆摆手,“是我默认你翻,你才肯动,我懂。”

那人便只温温吞吞微笑,未置可否。

 

“有什么想说的吗?”王杰希问。

停顿极长,似斟酌似揣摩,王杰希倒是没露出半分不耐。

半晌那人才说:“乱世之下,人人可成英豪。”

“这话我听不懂,”王杰希弯了弯腰,折了段金银花藤捏在手里,“听歪了还当你是嘲讽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那人略一拱手,也说不上多恭敬,轻描淡写一声“不敢”,便端着茶碗推开了房门,推开便罢,他人慢悠悠走了回去,却给王杰希留了个门。

 

王杰希抱臂站在凌乱散漫的金银花前,冷冷盯着那扇门,他皱着眉沉默,“君子端方”与“乱世书生无用”之间,前者听着舒心,而后者稳妥,现今这人一句“乱世之下,人人可成英豪”便戳中王杰希某些秘密——

他控制私铁、组结人手,表面看去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然而往深了想,说是有组建军队的意图也不为过,就看正主承认与否。几年下来极少有人与他提及此事,微草做事缜密,对私铁的意图并不显眼,最多从账中能勉强看出一两笔。

而这人敢猜、敢笃定判断,敢在王杰希面前断然揭破,那便再跟“稳妥”二字毫不沾边。

 

扪心自问,王杰希自觉看中的是这人不卑不亢,于乱世迷局中一双清明眼,偏兼之一颗执着不甘心。

如果对方可用,那还好说;怕的是他不可用,抑或一早便为他人所用。

王杰希驻足片刻,有风来袭,堪堪将那道敞着的门扉刮成虚掩,金银花藤被丢进泥土中,恐来年也难得新生。

隔着窗纸有悠悠烛火燃起,比之残秋里的茕茕孑立温暖不知多少,兴许屋里有热茶热酒,有投契相谈,何必想太多?

他举步前行,推开了那扇虚掩房门。

 

七、

 

方世镜也未曾跟王杰希说这份情意该怎样去还,那时国内蓝雨做主的早就是黄少天,秋季里几番遇上,话里话外总是拿这事打趣王杰希,说是将整个微草交出来也不为过——说是这么说,当然是嘴炮罢了,要说什么实际利益,他还真没提过。

不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王杰希自然也不是善茬,早晚有一天蓝雨会提,那么冷静犀利如黄少天现今不跟他提,他也没必要跟人客气。

是以暮秋里那次中草药生意的劫货,微草当真半分情面没留,杀了蓝雨一个措手不及。

 

黄少天气结,王杰希也没能全身而退。

他一身伤养到入冬,方士谦嘴上叫嚣说巴不得王杰希慢点好,这样他便有的是机会让自家徒弟拿王杰希试药练手。

一来二去王杰希也嫌折腾,干脆躲个清静搬进了客房,与俞川隔壁住着,距离近到子夜时分能隔墙敲出一段摩尔斯电码。

 

真无聊到敲电码倒是没有,最多赋闲侍弄花草,屋前一丛金银花恹恹,当真如其名,像在忍冬。秋季账簿理过一遍,当然是避着邻居;收拾了练字的家什回来临帖,这倒没有避着那人。

那人想必自小临的最多是文征明的小楷,一笔还一笔,王杰希当着俞川的面落笔不过堪堪七言两句,那人悄无声息拖了凳子过来,问道:“临过赵孟頫?”

王杰希心说其实你认准笃定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带个疑问话音。

面上不过微微颔首,执笔的手腕却被人捉住,紧贴着的手心温热,仿佛道道掌纹刻进肌肤,隔着皮肉烙进血脉的热意。

 

“姿势,要改吗?”那人轻声问。

执笔姿势些微不正这事王杰希心里门清,幼时被自家老爷子而提名面愣是没改。他向来是个看上去稳重端正的,细节处不拘小节这事没多少人知道,达成结局就好,方式如何不重要——这多半是旁人替他强行狡辩,王杰希也知道。

无伤大雅的事,改不改的,习惯了,也懒得。

可鬼使神差,王杰希对上那双沉静平和的眼眸,点了点头。

 

那人从木凳上站起,慢条斯理地截住王杰希的退路,他一手执笔,掌心握着的却是王杰希的右手,身体与脊背一拳之隔,截掉这段距离倒像是将执笔人堪堪圈住。

一时静谧沉默,王杰希的手腕任由人摆弄,点到即止的痒与邪念稍纵即逝。

斜开窗口处蓦地飘进一叶枯萎,刚巧落在笔搁一旁,王杰希的沉默终于被这片突如其来打破,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

“……往前站。”

身后赫然一僵,紧接着左手便不动声色搭上了他的腰侧。

下颌枕在肩头,咬字轻缓。

“字如其人,俊逸兼之骨力。”

王杰希一怔,他在说谁的行楷,又在说谁的人。

不知道,也不用细想。

他只知道,矫正姿势别想了,心神不宁到他连指实、掌虚、腕平——诸多习字要求,无论什么,此刻他一个字也做不到。

 

是夜王杰希去方士谦那儿取了点忍冬回来,方士谦对着那双带点笑意的眼睛问,你干嘛?

“泡水。”                                    

“大冬天你拿这玩意泡水喝,王杰希你脑子糊了?”

王杰希抬抬眼,面不改色:“清热解毒,冬天也一样。”

“哟呵,哪热?哪毒?你说说,”打趣的话半真半假,依着王杰希的性格意思到了便好,而方士谦向来不是点到即止的人,他话锋一转,非要将窗户纸戳破,“那人你不是还着手查着?伤好了一个不走,一个默许不走,俩人打着伤号的名头天天大眼瞪大小眼,王杰希你不对劲吧?”

“查出不对再说。”

扔下句话人便拎着小包金银花走了,彼时方士谦也未料到,王杰希这份不寻常的将将就就,日后一语成谶,那个俞川,还真被刘小别查出不对。

 

查出俞川二字留洋学生背后与X城虚空勾连关系不过是几日后的事情,那时王杰希的不正习字姿态改了大半,偶然还会歪回老路,便会被旁观那人用笔端轻敲。

刘小别对探查结果最是热血,他人坦坦荡荡,神烦暗里勾当。

“做掉算了,想想那个细作还是我背回来的,靠,好气。”

旁人看刘小别只手拭剑,一副眉峰如刀、跃跃欲试,气性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便说不好。王杰希沉吟半晌一言未发,一抬眼对上方士谦的审视,未曾退开、亦平静沉稳没半分回应。

这一对峙倒是方士谦先输,他笑嘻嘻半真半假开了口:

“别的不说,做掉我赞成,吃我微草的住我微草的,这细作反了天了?”

——还泡了我微草的当家,还不反天吗。

 

方士谦一开口刘小别眼睛陡然亮了,这不是俨然拍板定论的架势吗?至于“别的”,反正都不说了,跟他有什么相干?

王杰希眉梢一颤,一身坦荡卸去大半,凝神定气半晌才迟迟开口,语气听上去犹自沉稳不带半分迟疑。

“……那行。”

 

饮尽金银花泡水的夜里,隔壁那位邻居曾与他讲家里境遇不错,当年内战苗头一起一家老小便上下拾掇避去了国外。而他自己少年心性总还有些不服,血性埋在骨血深处,不能隔岸远观山河动荡。

几经周折,几年挣扎努力,便还是回了这片故土。

那时王杰希以为他与这人算是知根知底——真假暂且不论,起码在俞川这层留洋生身份上,心性、骨血,他了解透彻。

至于方士谦口中别的什么——欣赏与否,情爱与否,彼时他还没来得及思索。

 

八、

 

“王大当家准备在这跟我耗到什么时候?”喻文州搁下簿子,弯起指节撑住下颌,漫不经心地环顾一周,“寒冬腊月的,眼看就天黑,总不好让你打地铺?”

“耗到你认。”

王杰希言简意赅,半个字废话不多说。

他倒是耗得十分心安理得,茶水尽了便自己回身烹了热的,捏着茶杯盖百无聊赖,偶有一声伶仃摩擦声能引得喻文州从簿子里抬起头看一看,专注饮茶的却偏偏避开,连一眼都不肯对视。

喻文州散漫的目光飘到窗外,枯藤枝丫没什么好看,不着痕迹避开王杰希的咄咄相逼才是正经。

“不值。”

他缓缓开口,定论下得笃定干脆,也说不上武断。

明知黄少天找茬,偏生还要在这跟他喻文州耗时间,一分分磨灭理智,实在不是王杰希的作风。

 

“值不值,我说了算。”王杰希说。

“赶不赶人,我说了算。”

“赶得走吗?”

“怎么,主人送客,客还要动武?”

你也知道动武打不过?王杰希失笑:“我看天色是留客天,天要留客而已。”

“这天色明明还不错。”

喻文州站起身,视线越过红墙砖瓦,他与王杰希并肩站着,距离不过一寸之隔。

兜兜转转十几个弯,跟这人嘴炮最是没意思。王杰希侧了侧身,正视对方:

“喻文州,当初方士谦说你尸体有问题,我没查,一眼没看。是个念想也好,我承认,自欺欺人愚蠢至极。不过这不是又见到你?到底谁蠢。”

啪嗒,喻文州手中的簿子扣在木桌上,声响轻微,好歹是个态度。

“尸体是假,你也知道。所以王杰希,我在你面前有什么是真?”

 

还真是好问题。

窗叶吱呀一声被王杰希推开,雪后寒凉一股脑钻进来,天色尚余霞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跟喻文州脸对脸干耗了多久。

城北微草那边他早有设伏,方士谦恨不能摩拳擦掌等着黄少天送上门来。

让黄少天吃瘪倒不至于,起码保证不会在楚云秀地牌上大动干戈、令微草自家吃亏,想必喻文州心上同样知道他的谋划,不过拿这码事当赶人的幌子罢了。

盘算过时间,蓝雨的人多半也将赶回来,届时只消打个照面,喻文州即刻能抛出无数个矛盾点挡在自己身前。

到时别说打地铺,不跟黄少天打起来就不错。

想想就聒噪、头疼。

 

一呼一吸温度比方才更低,冒着白气。

好在开了窗,气氛仿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喻文州这一句话实在自伤一千,落在王杰希身上的八百血也是实打实的。

偏偏对方不肯让这一扇窗成为王杰希的庇护,喻文州转过身身,好整以暇地一册簿子收回桌上,半真半假的笑意挂在脸上,依旧从容却不复温和。

“名字是假、身份是假、声音是假,王杰希我对你有什么是——”

……什么是真。

 

王杰希面向他的方向,垂着眼睫打断他:“总有真的。”

“……王杰希,你太自信。”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王杰希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步步逼近喻文州,薄薄一册簿子被他带落在地上,一声轻响落在两人足间。

浅尝辄止的吻便是这时覆了过来,喻文州的动作悄无声息,轻如点水。

这一份存在感似乎还不如落在两人之间的轻响。

王杰希两指撑在桌沿,挨着茶盏,那杯茶早已凉透,只会落得泼向屋外留个深色水渍的下场。就好比他曾与喻文州同执一支笔,也不过落得一个针锋相对的结局。

有人连认都不肯认,这点出息。

他挑起眉梢,锋利的眉骨却刚巧被指腹磨蹭描摹。

“你看,我说了,王杰希你太自信。”

 

九、

 

微草自城北放出话来,S城内千金买那位喻先生,但凡能送来王杰希面前,只要是个活人,有口气儿就成,别的不计较。

黄少天听见这话时乐不可支,笑得嚣张放肆,边乐边吐槽险些一口气噎住自己,说王杰希他这是瞎的聋的哑的缺胳膊少腿照单全收吗?文州你到底怎么招惹王杰希了?不过这就好玩了,要不咱们也给他搞个通缉?

俨然一副恨不能搓手拔剑跟王杰希痛快厮杀的模样。

听见风声便始终跟着喻先生几乎寸步不离的小剑客不高兴了,什么叫缺胳膊少腿啊?他对黄少的新鲜劲早就过去,对喻先生好歹还在兴头上,皱皱眉头说黄少你能不能讲点好的!

喻文州失笑,顺手揉开小家伙紧拧的眉心。他压根没把这事搁在心上,既然王杰希怼他怼得如此起劲,足足拉了个剑拔弩张的架势,那他也不介意陪对方玩一玩。

“好啊。那就散点消息出去,就说拿王杰希有关的重要人与物来换,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蓝雨提。”

一时城里闹得风风雨雨,两边大佬各自放话,真假尚且不说,是否可行更不必论,起码在这场资源争夺的博弈里做足了要跟对方死磕的架势。

要真有外人蠢蠢欲动,那才真是蠢的。

诚然在月余的竞标中也的确是这个拼死相搏的走向,蓝雨与微草俨然要拼一个鱼死网破,人力财力打水漂买对方一个不痛快,末了王杰希看中的铁矿落在轮回手里,周泽楷与王杰希结盟多年,其实没差,不过是蓝雨某位军师非要让王杰希不痛快罢了。

隔日城北微草放的话便又改了模样,别说喻先生活人,就是身上哪个零件,一样重金买之。

 

S城短时间内的第二次酒会与上回在荒山古堡的不同,月余下来一切尘埃落定,S城上上下下俨然换了副当家。军阀楚家退居人后,楚云秀整个人赫然放松,竟在酒会上裙装出场,令众人咋舌。

王杰希倒没留意这点,他与楚云秀算得上故交,也不是没见过对方女装模样,不必大惊小怪,索性做个舞伴各自图清净。舞池里裙摆翩飞,言笑晏晏,喻文州的绅士妥帖倒也不出挑,可偏偏扎了他王杰希的眼。

温柔谦和,一并都是碍眼。

 

与王杰希一样,喻文州的舞伴从始至终没有换过人。

那位短发的姑娘利落潇洒,纵然两人之间交流不多,可点缀若干坊间传闻,也足够成为谈资。王杰希心下一凛,他竟还拿这位姑娘威胁过喻文州,一时不知该作何心情。

这位唐小姐称得上是剑走偏锋,初初回国时她的旗袍改良设计曾在S城上流引起轩然大波,面对质疑抨击始终未曾放出只言片语,该怎样还是怎样,走在自己的路上对周遭非议置若罔闻。

如今绸缎庄份额大多握在蓝雨手里,酒会上又有这么一出与喻文州共舞的投契举动,将来无论是中式服装改良、还是打开洋人销路,多半会走得顺一些。

王杰希定了定神,端着酒杯的右手陡然被施重,堪堪稳住才使得半杯红酒没有泼在手背上,打眼一瞧,拉着他溜出舞池的楚云秀正毫不吝啬自己的审视与揣度。

“很在意?”

楚云秀靠过来,红酒映着唇色,眯起眼睛问。

王杰希斜睨一眼,连点笑模样都吝惜,反问:“在意我被他处处掣肘制约,不得不打水漂的大把银票?”

说是在意谁?在意什么了吗?不打自招也实在太坦荡,楚云秀自然没有点破。

“别走啊,帮我挡挡,”她笑起来,不动声色地靠近王杰希,“好歹是一起泡过几天戏园子的战友吧,给点面子。”

王杰希:“……”

 

“怎么不找喻文州替你挡?”

言下之意,他不也是泡戏园子的战友吗?

要不是喻文州处处找茬,他会逼不得已跟喻文州一同陪楚云秀泡戏园子?得了吧,简直噩梦。

“他不行,”楚云秀摇晃起酒杯,眼尾恹恹地瞥向裙摆,心想还是男装便利,兜了一圈目光落回王杰希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笑道,“跟心脏打交道多累啊,我们王大当家,起码正直——哎,王杰希?”

王杰希心道喻文州就不正直了?这从哪说起的。

他唇边不自觉勾着个笑意,楚云秀用手肘捅了捅他,一抬头,那边方才还跟唐小姐言笑晏晏的喻文州正端着酒杯笑意沉吟,意味深长的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两人身上。

楚云秀陡然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弯着眼尾背过手退了两步,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眨眨眼边笑边退,“你们聊,加油坑他。”

 

那位喻先生一路走来风度翩翩,临到王杰希面前仍旧礼数周全,王杰希一挑眉,心道某位唇边的笑意就快兜不住了,能不装了吗?

那边倒先开口:“王大当家赏个脸?”

王杰希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懒得与他计较,轻轻颔首:“走吧。”

喻文州的眼尾裹挟笑意,二话不说在人前带路,三弯两拐绕出人群才开口发问:“不怕我埋伏你?”

王杰希眉梢抖了抖,面上仍旧一副坦然自在:“起码我还有喻先生做人质。”

言下之意,打不过我,你就闭嘴。

喻文州会意,安然闭嘴。



十、

 

木梯绕到三层楼,吱呀一声推门而入,王杰希打心底痛斥楚云秀——在她的地牌上会有她不知道的事?喻文州这分明就是一早跟人串通好了。

屋子陈设走的是十几年前时兴的欧风,浮夸老旧,壁炉艰难燃着,大扇窗叶外夜色黝黑辽远。

“还礼。”

喻文州笑眯眯的,王杰希顺着他的目光瞧见衣挂上那身暗色西装,领结配饰一应俱全,他也没自作多情真以为是谁亲自经手,只转过身点了点头,一言未发。

“不试试吗?”喻文州靠在桌边上,顿了顿,“不合身的话,再改。”

再改——不说着人再改、也不敢说,我再改。

指代不明倒有趣起来。

 

王杰希定定望着喻文州半晌,沉默对峙里抓满了字眼的把柄。他笑了笑还是没有直言指出,多半喻文州心知肚明地跟他玩文字游戏,只问:“现在试?”

“不然呢?”

“当着你的面脱?”王杰希似笑非笑,硬生生把喻文州要开口的堵了回去,“喻文州,你不是不认吗?”

“不认归不认,难道我见你第一面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以喻文州的身份。”

这话说得实在可笑——王杰希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

喻文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摆明了俞川那一重身份或荒唐、或暧昧,都烟消云散一律不认。不过是在他们两人之间铸起铜墙铁壁,竖起的距离堪比重峦叠嶂,难以翻越。

喻文州靠在桌边,话音懒洋洋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王杰希修长的手指上。

眼见那双手果断利落地解开风衣扣子,外套随手往床上一扔,接着是衬衫,黑色衬衫上的金色刻纹扣子看上去溜手难捉,几次从王杰希手中挣脱,说不好是这扣子当真难对付,还是有人心神不宁。

喻文州当然愿意接受后者,他笑起来:“王大当家这样,我会以为你很在意我。”

王杰希无奈:“……随你怎么想。”

 

壁炉中有火星炸裂,声音窸窣。

“世道不好,见一面就未必有下次,有些话总还是要松松口的。”

闻言王杰希停下手中动作,新换的衬衫就这么直白坦荡地敞着,露出一片胸膛,问道:“比如?”

他怔了好一会,直到喻文州意味不明的眼神顺着喉结向下蜿蜒,仿佛塞了一团炙火点进胸膛,这才硬生生找回半数冷静。

喻文州话里意味不明的停顿实在让人窒息。

王杰希不耐地皱了皱眉,潦草系好扣子便摁住喻文州的小臂将人别进墙角,硬是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比、如?”

喻文州挑了挑眉,话音低沉:“比如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

 

他原本想说的就是这个?多半不是。

逮住个机会便走向与自己有利的方向,绝不肯置身窘迫境遇,喻文州这人,他还不够了解吗?

王杰希不耐,干脆顺着对方的话头,目光落在暧昧处,“怎么?这就硬了?”

他对喻文州想要松口的话表现得太过渴求,其实是否坦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又何必逼问落了下风。

王杰希转念一想,也就没执着下去,就着桌边将那条西装裤子换了,边系扣子边说:“想上?那来吧。”

他顿了顿,语气像在闲话天气:“一等,我试完衣服。”

 

这副熟稔、这副坦荡、这副直白不肯避让,喻文州实在不知该怎样曲解,他舒了口气,声音轻得像喟叹,一个名字里写满了无奈。

“……王杰希。”

“嗯?”尺寸刚好,王杰希这才抬起头来,拿起领结又放下,接着说,“这个就不用试了。怎么?我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想上就来,有什么。”

话音落下,喻文州的吻凑了上来。

 

湿热、缠绵,带着夜色中的惴惴不安,填满迷局里的一夕欢愉。

王杰希索性心一横,闭起双眼隔绝外界,任由亲吻落在唇齿颈侧,回应仿佛及时行乐,纠缠里仍旧带着争锋的心气,被吻得呼吸难以为继便干脆咬破对方舌尖,谁也不肯退一步避让。

“王杰希,你睁睁眼。”

喻文州压着他的肩,身后床铺太软,不习惯。

进门时没注意还点着熏香,这味儿,也太软;还有这身衣服,喻文州不说送人回礼的吗?这一番下来多半也就桌上那个领结还能担得起个“礼”字。

王杰希思维跑得漫无边际,权当没听见喻文州那句温软低哑的言语。

喻文州无奈笑出声,“我说,睁眼。”

王杰希闭着眼揽过人脖颈,摸黑凭着直觉对着嘴唇便是狠狠一口,勾了勾嘴角坦荡利落:“不睁。”

喻文州:“……”

他自顾自笑起来,脸埋在王杰希肩上乐得颤颤巍巍,王杰希皱眉,懒得理他,闭着眼心安理得。直到喻文州自己乐够了,话音合着笑意说:“我是说,舞会那帮小姑娘在放孔明灯,这间房刚好能看到,你睁睁眼,再不看没得看了。”

王杰希:“……”

 

杳杳夜色浮沉,孔明灯赤彤彤地点点飘散。

天晴无风有钩月,窗几被映衬绯红,在寒冬夜里平添暖意。

天灯系着心愿,有家有国、有情思有大义,缠绵悱恻与星河交织,明明暗暗参差。

 

王杰希面无表情,强强绷住唇角,“喻先生常用这套哄小姑娘家?”

“对你敢用‘哄’字吗?”喻文州意料之中被横一眼,接着说,“许个愿?”

“我又没灯。”

“谁规定说两手空空不能许愿了吗?”喻文州说着,牵起王杰希搭在他腰上的手,缓缓扣住,落在掌心一吻,“现在不是两手空空了,你许吧。”

王杰希没抽开手,笑了笑,“你蓝雨早日别来碍眼。”

“成,”喻文州也跟着他笑,“祝王大当家早日美梦成真。”

王杰希冷哼一声,未置可否。

当他听不懂呢?美梦成真?这语气,分明就是,做梦去吧。

 

“你呢?”

反问一句,王杰希劝自己,权当是个公平。

“我?”喻文州顿了顿,皱起眉一副为难神色,“身上一穷二白,没什么好拿来许愿的。”

王杰希定定瞥向对方胸膛赤裸,还真是“一穷二白”。

 

未及他顺着喻文州的话里意思做出反应,喻文州从床下的衣服堆里掏出一枚不知哪年间的铜板,认认真真摆在王杰希手心,指腹刮过掌心的纹路,又轻又痒。

喻文州又一本正经地将铜板摆正,字样向着自己,认真端详了片刻,笑着说:“一枚铜板,买王大当家一个平安,这买卖划算吗?”

“……”这人向来就是这样,时不时令人猝不及防,心口陡然一缩,沉吟半晌也未及想到什么心平气和击溃他的回话,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这哪年的?”

说着王杰希便将铜板转了过来。

喻文州:“你生那年。”

王杰希:“……”

“只是巧合。”

“……总归是我划算,”王杰希勉强稳住沙哑嗓音,干笑两声,“平安是我自己的,你要买,我稳赚。”

至于巧合不巧合,谁知道呢。

喻文州早习惯了他这样隔着几句挑起话头,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揽住王杰希的腰把人拖进自己怀里,下颌枕在对方肩上,笑音送进耳廓。

“好,由着你赚。”

 

距离遥隔山海,一息之间足以被欲望拉近。

如同一把浇了油的干柴,一夕燃尽便化为灰烬,将将就就,干柴也未曾思索过明日如何、将来如何。

“喻文州。”

“我在。”

他说着,紧了紧箍在王杰希腰上的手臂。

王杰希暗忖这姿势其实不怎么好受,硌得慌。

喻文州在他后腰揉捏的那只手实在说不上技法高明,有一搭没一搭,最多卖力地刷刷存在感。

不过难得温存,他也没说什么,彼此依偎也就是这一会,那个他熟稔念想、对方却不肯认的名字已然到了嘴边,唇齿一张一合便能吐露,不过一怔,停顿片刻愣是吞了回去。

烛火堪堪灭了个干净,孔明灯也飘散不知何方。

黑黝黝一片里王杰希坦然弯了弯唇角,长长舒了口气。

喟叹听在人耳中说不好是满足还是叹息,好在他清了清喑哑的嗓子,低声说:“下次再见,你给我交代清楚。”

喻文州轻笑的气音跑在话音之前,温和熨帖。

他顿了顿,双唇贴上那人颈侧,话音轻飘飘地落在耳旁。

“有机会的话。”

 

这回应多半是敷衍,王杰希心知肚明。

只是未料喻文州那句“见一面就未必有下次”当真一语成谶,分别不过半月,叛乱正自北方疆域而起。


十一、

         

山河震颤,骨血灼干。

叛乱与海外勾结,当局腹背受敌。抵抗势力自各地揭竿而起,地方军阀中央军长公子苏沐秋盗取印信,这位素来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放纵不羁,如今甫一自立门户,反倒一呼百应,倒像是埋了千丝万缕的暗线,总之自此联盟渐成。

王杰希多年积蓄,等的不过是这一天。

领土之内,独独缺华南一块拼图。

华南的关隘与交通枢纽十之六七握在蓝雨手中,当地政府无为糜烂,可说是极为纵容地方势力发展,以官家名义从中取利,说到底不过是养虎为患、图一时之利。

说到底还是看蓝雨肯不肯出手。

在那张一览山河的地图前,王杰希冷声打断众人对喻文州的揣测议论,笃定道:

“我信他。”

 

笃定的信任总要践行,王杰希孤身南下,他这辈子没当过说客这角色,落到喻文州身上,倒是不介意破例一回。

蓝雨来迎他的人是黄少天,他双手抱着剑,一扬眉便引路向回走,鲜见地没有多说什么。王杰希打趣说我这么大排场,黄少天冷笑两声,皱了皱眉,话音有些敷衍,说是啊是啊,本剑圣来接你,开心吗。

迈进蓝溪阁大门前,黄少天陡然叫住他。

“王杰希,”还没等王杰希一个止步停得稳当,黄少天兀自接了下去,“算了算了,赶紧进去,完了赶紧滚蛋,早走早清净。”

俨然已不是方才叫他名字时那份慎重深长的语气。                                

王杰希向着黄少天大落落离去的背影略一思忖——也实在没必要无端猜测。

 

……他只是,预感不太好。

实现预感的信号是漫长交谈后啪一声茶盏碎裂,重重摔下的。

“我何时与你分享过所谓风骨、什么气节?”

喻文州笑起来漫不经心,凉透了倒春寒,像一块暖不了的冰,宁愿化了了事。

“我早说过,只求兄弟一个温饱——发战争财、发国难财,杰希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他咬着王杰希名字亲昵而熟稔,却让人寒透到心底。

仿佛之前的字字句句还捅得不够狠,喻文州重新取了一只新茶盏,斟出的茶水早就凉透,他向王杰希面前一推,避过对方的脸色铁青,茶盏停在木桌中间,便也不再向前推去。

“国破家亡,与我何干?”

 

“我也说过,世道不好,见一面就未必有下次,有些话总还是要松松口的,”他站起身,攀住王杰希的肩膀,嘴唇轻描淡写地落在对方唇角,手掌落在僵硬笔直的脊背上,吐字温软,字字勾连成一张梦魇的网,“不就是,及时行乐。”

王杰希始终缄口不言,敛着眉权当是一场不必作答的噩梦。

直到喻文州推翻了那晚曾与自己说过的话,他脸色一凛,掰开喻文州的手。

“喻文州,”他的目光无法洞穿喻文州眼瞳里的扑朔迷离,反倒让愤怒与绝望将自己洞穿,“滚。”

 

地主当然不会自己滚,到头来滚的还是他王杰希——不过是走得潇洒利落一点,区别就是好看与否。

他出蓝溪阁时黄少天双手抱剑,倚在门边目送他,寒光映着他俊挺的侧脸、紧锁的眉。王杰希懒得去想,也没精神去想,整个蓝雨都像中了邪——他信正直赤子的说国破家亡与他无干,话多的那个,欲言又止。

 

月光戚戚然扫过离人背影,又荡回庭院里。

破掉的茶盏摊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片个顶个尖锐锋利。

唯有他手上那只茶盏还圆润溜手,茶凉了,他指腹也凉,来来回回撞击的门扇带回冷风,辽远杳渺的夜色落进青石板上,空荡荡地罩住碎片锋刃。

“我更早与你说过,我在你面前,有什么是真?”

 

 

十二、

 

半月后,被苏沐秋大摇大摆腾出来当中枢指挥处的苏宅意外迎来了蓝雨来人。

黄少天眉峰凛冽,一言未发,他径直走上厅堂,穿过众人或端详或质疑种种目光,若无其事来到沙盘之前,眉梢一挑目光依次扫过几位老熟人,最终还是在苏王周三人身上兜了一圈。

“话不用我多说吧?我人来了,带着蓝雨来的,关隘枢纽资源和交通道口你们随意,港口和航线我管不了,多半也用不着。诚意各位放心,王杰希你总得信我,这把剑,我存在这里。”

“等到山河平定,我回来取。”

他向来不离身半米的冰雨被搁在木几上,然后黄少天认认真真目光钉在剑上、数着步子,退了三大步出去。

退及站定,他向身侧的王杰希一摊手,挑了挑眉:“借个枪。”

王杰希微微一怔,从善如流将配枪交到他手中,扳机被扣响,一时有人倒吸凉气。冷而黑的金属光泽在他手中兜了个圈,又安安分分交回王杰希腰间。

那一声扳机声,像是与冷兵器时代作别的信号。

“你这算是……叛了蓝雨?”

沉稳果决如王杰希,发问时也未免打了个哏。蓝雨这一出他们毫无消息,眼见厅中苏沐秋托着腮一脸等戏看,周泽楷眨眨眼低下头盯着脚尖……旁人,算了,也只能他问。

“他也配让我当个‘叛’字?”黄少天冷笑两声,“是他叛了蓝雨,我们蓝雨从来没这种虚与委蛇的家伙。”

王杰希心道多半黄少天与他一样,无法接受关于喻文州的眼前现状,以至于多少尖锐准确的言辞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轻飘飘定义了一个虚与委蛇。

不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华南一块拼图终于整合。

家国天下之前,没有其他。

不重要。

 

黄少天的安静不扰人状态并没有持续几天,没多久就趴在王杰希窗口跟他输送新鲜消息,迎面当头一击,令人足够清醒。

“文州今天走了。”

“哦?”

王杰希连眼皮都懒得掀。

黄少天不在意,倚在窗口填充细节:“塘沽港口的船,好像是商船,应该还挺安全的,毕竟上面说不准有多少洋人,多少运出去的金银珠宝,哎这么想文州也是挺值钱的。”

王杰希蓦地打断他:“不去送?”

“瀚文去了。我送什么送,叛都叛了,干脆利索,拖泥带水多不漂亮。”

“那还跟我说?”

“你们——”黄少天双手枕在脑后,勾起嘴角时大大方方地露了半颗虎牙出来,却不像个笑,干巴巴的缺乏生气,“你们总是有那么点不一样嘛,别以为谁都不知道好吧!”

王杰希站起身,压低了帽檐,阴影落在眼睛上,与睫毛一同叠了浓浓一层:“话太多。”

黄少天耸耸肩,未置可否,话太多,是啊,你今天才知道啊?问题是,你躲什么啊王杰希。


等走到庭院外面,王杰希才反应过来,怎么倒是自己被黄少天几句话就逼出了房间, 悠悠然停在回廊里,倒像个十成十的闲人。

今年春总是在下雨,时而灰蒙蒙的,天际笼着一层颓败的蟹壳青。

王杰希站在屋檐下,耳畔有什么声音在轰鸣,又远又悠长——像是渐渐靠岸的远航船。雨声化成潮声,混着不知哪来的轰鸣,勾起苦笑与脑海中一段记忆。

那段记忆,仿佛镀了金的锈铁钉,将他牢牢定在耻辱柱上,翻出皮肉与骨血,连带痛觉麻木。

是他看错了人。

……他也只能认。

 

十三、


一旦拉响战争号角,便不是一朝一夕解决的事情。

战局拖到后期,联盟尚且稳固,叛党与海外势力的结盟倒是先岌岌可危起来。

千钧一发之时,更有华人暗杀者针对海外势力频频得手,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岌岌可危的联合千疮百孔。

 

明晃晃的吊灯下,暗杀者正惨白着一张脸,重伤之下,仰在床上被越洋而来的故友抢白也只能气若浮丝地勉强回击。

“就快死了,没什么想说的?”

“我信你不会多话。”

吴羽策白眼:“所以一条线上的蚂蚱选我不选黄少天,看我话少嘴严?”

黄少天又哪里嘴不严了,话不少倒是真的。喻文州笑了笑,打从码头上卢瀚文抱着一篮子临街买的热糕点来送他,他就心知肚明,黄少天带着几乎整个蓝雨叛离,却纵容卢瀚文来送他,恐怕心里看得比谁都清楚。

喻文州没接这边的话茬,只勉强笑着反问:“不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吗。”

“是,一起长大的交情,所以王杰希问我,我那位远房的堂兄呢,我该怎么答?”眼见喻文州神色一变,他接着问,“你真当他一无所知?”

 

喻文州偏偏走了个神。

少年时王杰希如青松挺立的背影一闪而过。

他像是个巨大的矛盾体,态度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谋算时常天马行空不可捉摸。与他相识是在为期三月的军校夏期培训中,彼时喻文州家里早已做打算移民国外,自然不能应允他去趟一道军校的浑水。

而喻文州少年心性,与家中所持意见大相径庭,不肯服输。

他入军校借的是吴家的身份,用的吴氏的名姓,所见,是少年王杰希一颗灼灼赤子心。

像一蓬星火,始终点燃在他记忆深处。

在他离家出走南下被方世镜收留时,他犹自记得那个坚持果敢的少年;在他自塘沽港口首次远洋海外时,依旧记得那个已然小有名声的王杰希。

如今,仍是。

 

“你传回来的消息经我这再找渠道散出去,让联盟自行回收消息。我和李轩手底下能用的可信路子也就那么多,你真当王杰希不查来处?”

“我也从没想全瞒住他。”

瞒住他与全瞒住他可不一样,这点文字游戏,吴羽策心说他是真玩不腻。

“所以,”吴羽策的脸色冷了下去,薄唇抿成一线,“你是没想活着回去。”

“……”喻文州轻轻笑起来,笑容散漫又温和,“谁不想活?”

吴羽策向来不跟他兜圈子:“不就是你?”

回敬的笑意里带点自嘲,喻文州眼底像是蒙了一层雾霭,干笑也显得太温吞了些,“舍生取义,说起来不好听吗?”

他在王杰希面前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不以好听一点做补,怎么能找平。

 

“那一沓信替我带回去吧,”他想起王杰希,便指指桌上的盒子,话音未料,手指先弯回了掌心,改了口,“算了,我留着吧。”

吴羽策多半知道他所指何物,眉梢一挑堵了回去:“沉,带回去我怕淹了船。留着吧你。”

 

时隔大半年,那沓信也有了点厚度。

就算那一沓子越洋信笺里一封封都只言片语,言语刻薄冷漠,恨不能针尖对麦芒,喻文州倒也向来温声好气地回信,不过是嘲讽回去嘛,这点功力他还是有的——不过是为了确认对方还活着,就算恨进骨血里,也要知道他恨的那个人还活着。

喻文州躺在床上,被王杰希痛恨的那点认知慢条斯理地从心里滋长。

这条他铺了许久、埋得够深的暗线原本就是因为王杰希而偏航,如果不是王杰希,他不会突然回国,便不会引发一发不可收拾的荒唐。

正因为这些荒唐的接触,王杰希早晚会发觉。

牵丝勾连,溃于蚁穴。

更有甚者是一旦揭破恨意,王杰希心里还藏着更深的感情——他一直知道。

喻文州按着伤口,沉沉叹了口气,他想起赌命暗杀时被他贴身放着的那封来信,现在完好放在盒子最顶端,字字句句他倒背如流:

“如今战况尚佳,望喻先生有命活到平定之日,对着海清河晏与我道一句悔不当初。”

 

所以,他不能死。

 

十四、

 

次年开春,战争平定。

又一年,休养生息,五风十雨。

苏沐秋与当年并肩作战过的同僚发请柬便是在暮春初夏之间,说起来也不算西湖边的顶好时节,而苏长公子亲自选的馆子总是值得一顾的。

 

收拾行装时王杰希总在走神,连领结被喻文州刻意打成了死结都没发觉,一本正经地询问是不是可以走了?

被喻文州微笑着指指胸前,对镜一看,王杰希无奈横他一眼。

好歹掩饰过走神是心虚。心虚在时隔一年,有件事他始终瞒着喻文州。

战争刚平息时,他与妹妹去过一次海外,走过当年妹妹生活过的街巷——也是喻文州生活过的。

巧就巧在,在他的旅程终点,妹妹曾学过画的地方,他遇见了喻文州。

彼时画室的阳光洒落,马赛克玻璃的彩色光斑落在那人的白衬衫上,点点滴滴摇曳晃眼。他在阳光下发尾勾着毛绒绒的金边,发丝又细又软,贴着后颈。

他在光里,光影瞬息,那份从容淡然一无所动。

那人对着朱利亚诺的石膏像,铅笔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下笔排线却勾出了一道华人面孔,利落的侧脸线条。

 

“好了,走吧。”

喻文州又正正经经重新帮他打了领结,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提醒他。

“嗯,这就走。”王杰希说。

那年他站在画室门口,一步未曾向前,信里曾泄愤一般抛出的字眼都成了心头刺骨刀。战争平息,天光明朗,据吴羽策说,喻文州从初入蓝雨时与方世镜一同在海外埋下的暗线、攒下的家底,一并在这场战争里耗了个干干净净,蓝雨在海外的探子碟者更是九死一生,到头来没活下来几个,其中包括喻文州。

——发战争财,当真是个笑话,也本来就是个笑话。

他做间谍、做暗杀,桩桩件件,没有一样对得起他自己往自己身上泼的脏水。

可他王杰希偏偏信过。

战后喻文州还停泊在海外,不肯回归……那么这个是否重逢的选择,不该由他王杰希来做。

所幸,就算他没有迈出那一步,终究还是重逢。

更幸运的是,有人好整以暇笑笑告诉他,回来这么晚,是让王大当家消消气,话音温和,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那日笼着蒙蒙细雨,喻文州与王杰希两人是共撑一把油纸伞来的。苏沐秋倚在门口懒洋洋数人头,见着这两位在雨里并肩而行的,笑着打趣:“你们不是吧?来来来,我送你们一把伞,别秀了成吗?”

王杰希收起伞,目光落在喻文州晕湿的肩头上,用插在兜里干燥的手心擦了擦,解释说,“来的路上坏了一把。”

喻文州的目光落进蒙蒙细雨里,闻言转过身来笑了笑:“是是是,我背锅。”

王杰希落了座,接下他的话茬:“恐怕只有酒给你罚,没有锅闲着给你背。”

 

雾蒙蒙的水汽里露出一线天光。

雨要停了。

 

FIN.


后半段暴风缩水,大概是因为我不想刀了叭。

送给听我吧唧吧唧讲了大纲的少女,要不是跟你哼哧哼哧飞完了,我肯定坑了(

评论(20)
热度(669)
  1. 共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青峦风色|Powered by LOFTER